异邦志之羊女

　　青修罗三十六岁那年，谷人村诞生的第一个孩子便是个女婴，女婴的生母是村里面很漂亮的媳妇，父亲是种水田的庄稼汉，青修罗早已忘记那对夫妇确切的模样，甚至连名字也记不得了，只知道那时正是太白历二月十二，待产的母亲半夜时分破羊水，折腾到清晨都不见胎儿露出脑袋，把青修罗急得，恨不能闷死产妇，直接剖开肚子取卵。分娩的痛苦声音在方圆几里外都能听见，村里的长老坐在门外祈祷，天佑我谷人村，天佑我谷人村。
　　晌午时候，婴孩呱呱坠地，那哭声叫一个清脆响亮，山那边的群鸟叽叽喳喳地飞起，远处的丛林里一阵躁动，长老是个鹤发童颜的老人，耳聪目明，坐在门外昏昏欲睡时，猛地被哭声惊醒，大叫一声哎呦，整个人从凳子上弹起，胡子都倒竖着，伸手抚住心口，不住地默念，天佑，天佑。屋子里的青修罗长吁一口气，十分欢喜，把婴儿抱在臂弯里亲亲，也不嫌臭，她就喜欢精神气充足的孩子。
　　婴儿的生母满身大汗，脸颊青紫，虚弱地伸出双手，说：“给我抱抱。”
　　青修罗看孩子的生母一眼，再慈爱地看着襁褓里的婴儿，轻轻笑道：“算了吧。”
　　说罢，转身便走。在门外整夜跺脚的庄稼汉与青修罗擦肩而过，横跨两个大步跪到床前，抱着媳妇，哭号：
　　“卿卿莫伤心！莫伤心！有为夫在，我们再生一个！不，再生十个！”
　　那产妇边哭边捶打丈夫，夫妻俩抱成一团，街坊邻里无不上前安慰，谁也没注意青修罗何时离开。青修罗怀里抱着婴儿，别的也全不在意，径自走了很远很远，走到人烟绝迹处，深山野林间，找一块平坦的山石，靠着树坐下，捕虫回巢的鸟儿围着婴儿转圈，落在青修罗的手边，喙上叼着蠕动的虫子要给婴儿吃，被青修罗一巴掌打飞开去，她心里眼里都是怀抱中白胖胖的女婴，满心想着，诶呀，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使命，我的宝贝心肝，你就是咱们谷人村的新希望啦！
　　这时，近旁刮起一阵轻轻的阴风，落叶簌簌中隐隐听见一双脚着地的声音，青修罗循声看去，只见一位穿着黑色薄衫的男人缓缓走来，他身型瘦削修长，打着赤脚，面庞异常苍白，比上好的宣纸还要苍白，虽是剑眉星目，神色里却根本没有生机，青修罗莞尔一笑，就当是打了招呼，不多言语，还是低头注视怀里的婴儿，把心意全用在婴儿身上，小家伙原本睡得好，可能是被刚才的阴风吹着了，眉头一扭，便嘤嘤哭泣起来。
　　青修罗不看别处，兀自抱怨：“花死神，你离远点，孩子受不起你的阴沉！”
　　男人已来至半路，听了这话，又把迈出来的脚收回去，直愣愣的站着不动，死鱼眼一般的双目注视着青修罗怀中的襁褓。
　　婴儿哭泣不止，青修罗抱着哄，越哄越哭，花死神站得远远的，稍微倾着身子，悄悄提醒道，想必是饿了。青修罗一听，才想起这回事来，点头称是，便腾出一只手伸进腰间的布袋，翻找一阵，拿出一株阴干的虫草，不对，扔在一边，再伸手进去翻找，拿出一株迷津，又不是，青修罗索性把布袋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各色奇异的药草和死虫子散落一地，其间夹杂着一枚一指多长的青色羊角，看上去与别物不同。
　　青修罗却不去捡那枚羊角，手指又在地上的药材中翻寻一阵，眼前一亮，终于拣出一株小白花，是那些倒出来的草药中唯一没有阴干的，花株保存得很好，七朵花瓣异常厚实，捏捏很有弹性，婴儿哭得越发厉害，青修罗把花株放在鼻子下嗅一嗅，便仰头张嘴，整支放进口中，咀嚼几下，皱着眉头，用力吞咽下去。
　　花死神瞪大眼睛，已然来不及劝阻，皱起细长的眉，摇头道：“伪母药性猛烈，一次不能太多……”
　　话音未落，青修罗不自觉地曲起双腿，痛苦地诶呀一声，只感到血经上涌，身体里好似汪洋大海突然涨潮一般，一下子浑身温热，胸脯里面忽然隐痛，蠢蠢欲动地臌胀着，眼下隔着衣服都能看出来，比之前丰满不少，青修罗整晚忙碌，如今已是头脑昏懵，再加上看着新生女儿，心里欣喜，更失去了冷静，此刻，花死神的话哪里能听进半字，她身上热得难熬，便胡乱解开了衣裳，掀起抹胸，小心翼翼地将乳首递到女婴嘴边，婴儿寻到母乳气味，自觉含住，这才不哭了，伸出小手抓着，贪婪地吮吸起来。
　　“吃吧，吃吧，我都忘记了，看把你饿坏了。”青修罗低头看着婴儿，见她终于不哭了，才放下心，满心欢笑着鼓励。
　　花死神远远看着，原本没有生气的脸上已然显出许多担忧，说道：“作孽，你把这孩子给她的生母抱一抱，让那母亲哺乳过再出来不行么？”
　　青修罗幸福地注视婴孩吮吸的小嘴，笑道：“干嘛做那伪善的事情？反正要分开的，又抱一下，又哺乳，还怎么分开？更残忍了。”
　　花死神冷笑道：“我可不是说这个，你吃了整株伪母，这些天可要难过了。”
　　“我累昏了，忘了，”青修罗搪塞着，忽然扭捏发笑，咯咯地说，“她吸得我很痒！”
　　花死神用手指捏着长衫，提起来，放轻脚步，悄悄走到青修罗跟前，盘腿坐在地上，垂着眼打量婴儿，赞叹的嗯了一声，说：“是个漂亮的姑娘。”
　　青修罗笑问：“刚出生，你就能看出来？我刚抱的时候，她身上皱巴巴的，气味还可臭了呢。”
　　“你出生时还不是一样，”花死神看着婴儿，阴冷的脸上凭地生出暖意，得意地说，“我已记不得陪伴过多少羊女，好不好，一眼就看出来。”
　　“吹牛，你可曾看出过不好的羊女么？”
　　花死神单手抵着半边脸颊，歪头深深欣赏女婴，看她尚未睁开的大眼睛，淡淡的眉，小小的鼻子和一鼓一鼓充满力量的小嘴巴，笑道：“不曾。”
　　说到羊女，青修罗低头看身旁地上那一片乱糟糟的药材，青羊角正安静躺在药材里面，她把它捡起来，放在衣服上蹭一蹭，用两根手指捏着羊角一头，拿到女婴面前晃，逗着说：
　　“未来的小羊女，快睁开眼睛看看，我有好东西哦！这小东西可不得了呢，虽然我也不晓得这东西有什么能耐，可就是能让所有人都尊敬你呢，想不想要呀？以后就要传给你，小乖乖，快长大，快快长大吧！诶呦！好痛……不要咬我呀。 ”
　　花死神盯着青修罗手指上捏着的青羊角，目光一闪，想起了什么要紧事，说：“我记得，野无常嘱咐过，孩子出生以后要带去给她看的。”
　　青修罗听了花死神的提醒，抬起头，又是诶呀一声，叫到：“我真是昏了，快，耽搁久了要挨骂的！”
　　花死神斜眼看着，苦恼摇头。青修罗好声好气地哄着婴儿，叫婴儿张开嘴，好让她站起来走路，然而还不等站稳，青修罗便猛觉头晕眼花，脚跟发软，长长地吁了一声，身子直接往旁边倒下去，花死神急忙伸手去扶，这样一来，青修罗抱着孩子，花死神一手揽着青修罗，另一只手还得帮忙托着女婴，如同荒山野林里面立着三层套娃，很别扭又很滑稽的站着。花死神叫道：
　　“看你啊！要把未来的小羊女摔掉了！”
　　“我起急了，让我缓一缓。”
　　青修罗脸色煞白，额头沁出一层冷汗，虚喘着安慰花死神。待靠着花死神的肩膀闭眼休息一阵，她的脸色才恢复平常，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婴儿，叹道，好个乖乖，刚出生就教我受了这么大罪，我可从来没有发晕过呢。婴儿吃够奶，已然稳稳睡去，听不见别的声音，青修罗与花死神一前一后，循着山林间的小径往上边走，两人偶尔聊些没要紧的话，也都与林间鸟语掺合到一起，只隐约听见花死神对青修罗嘱咐，恐怕你要涨奶涨得厉害了，多在这里走走，让花草走兽分担你多余的精气，外加你身体免不了虚弱几天，要吸收一些山野气息来恢复才好。青修罗有些不耐烦地回头看，一边笑一边没好气地回答两次，我懂！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行至溪边，便谨慎的趟水而过，当心别惊动了水鬼，遇见行将枯萎的草木，花死神便顺手收取了草木的灵魂，免得草木因无根而孤独，然而此行并未遇见此山的山主人，山主人是个受人敬爱的，时间久了见不到，青修罗还很想念呢。两人望山上行走至稍微气喘，并且小腿也疲累的时候，终于走到一处开阔所在，那里的树木早在百年前就被伐去，只在中央留下一棵参天古树，树冠大如鲲鹏之背，粗壮的树茎比起不周山也差不到太多了。沿着空旷地界的边缘走一会儿，只见树身上好像被焦雷劈过，一条漆黑宽敞的树洞赫然裂开着，树洞周围生长着一些简单花草，偶尔有蜂鸟花蝶前来采蜜，也有蜘蛛螳螂来这里藏匿着捕食小虫。
　　青修罗空出一只手，擦拭额前的汗水，缓着气息说，可算走到了。
　　话音未落，忽听一女子气愤的喊声，恍如天边传来了鲸叫一般，然而竟不令人觉得刺耳，却很是撼人心魄。细听，这声音是从树洞里传出来的，里面的女子喊道：
　　“我就剩下三载寿命，你也不教我省心！死去哪里了，快把女婴儿抱来我看！”
　　花死神蹙着细细的眉头，见这势头不对，便打起退堂鼓，朝青修罗使个眼色，笑道，你进去交代吧，我就不陪你了。花死神说完，转身就要跑，却被青修罗一把抓住，几乎将瘦削的花死神拎起来，青修罗笑道：
　　“大老远的，来都来了，不打招呼就走，多不合适！”
　　“还不进来！”树洞里的女子又喊。
　　青修罗笑盈盈地答应一声，说：“别嚷了，孩子睡着了！”
　　青修罗刚一说，婴儿也醒了，先是嘤嘤地赖皮几声，接着便张开嘴大哭起来。青修罗也顾不上哄，一手把花死神推到前面，花死神苍白的脸颊显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看了态度坚决的青修罗一眼，只得从了她，两人前后相伴前行，伴着婴儿哭声，去觐见树洞里那位底气充沛的大嗓门女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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