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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灯
『章拾壹河灯』
月上梢头,岸边两侧垂柳倒影湖面,影影绰绰。
夜间河岸人烟淡薄,河面上漂浮着几只简单的花灯,多为船型,也有荷花状和圆柱状。蹲在一块青石上,团子双手托着一只精致的银粉莲花灯,做的像模像样,瓣尖薄如蝉翼,蕊心红烛尚未点燃,其形态可爱,比白浅手中自岸边小摊买的还要小巧些,一望便知是出自两家之手。
团子小心地摸了摸莲瓣,欢快出声,
“鬼厉叔叔做的真好看。”
鬼厉嘴角掀了一抹细微弧度,将手中刚完工的另一只以灵鸟盛着置于他脚边。
他自小生活在人间,对于这些玩意自然熟悉,幼时羡慕也曾偷摸着学过各处构造,实在瞧不上路边粗制滥造,看团子喜欢就找了原材料亲手做了两只给他。他虽不擅木艺,然以心神主控,着力丝毫不错,又挑的上好纸绢,自然做的栩栩如生。团子开心,脸红扑扑的,小心翼翼地把灯放到湖面,眼睛睁的大大的看它缓缓飘向远方,却望见一叶摇晃草舟,其上隐约是求姻缘的字样,旁边跟着的粉裙少女满是沮丧。
小手捏诀正欲助其平稳,却被一指打断,他鼓着包子脸看向鬼厉,满眼都是问号,鬼厉摸了摸他头,
“以术法随意改其轨迹,会凭空予人错误的期待,况你为神子,命中存天数之力,更有改旁者意外之能,且不可妄自轻动。”
夜华目光随之一瞥,温和接口,
“那女子身上红线所牵之人与她船身所求并非一人,她既已系月老红绳,这船,是该沉的。”
团子懵懂点头,不消一会,果见那草船缓缓坠水而下。
白浅在一旁瞧着二人拿身边事教着团子,竟觉得中间似插不下旁人。
片刻,夜华目光随着飘远的河灯,满湖灯火亦轻易可辨,偏头望了旁边不知何时开始神游的人,唇边噙了笑意,
“堂堂鬼王殿下,居然会做如此细致的凡俗玩意倒真是不为人所知,可是喜欢凡间之物?”
鬼厉被他声音惊醒,淡淡回应道,
“喜欢谈不上,只是,我曾在人间鬼王宗历练,多有接触罢了。”
鬼王宗么?
鬼王教立于修真界的培养教徒之所,夜华了然,也就没再多问。
白浅在一旁叹息道,
“凡间以河灯盛继祈福,却不知到底有几个神仙看得到。”
鬼厉蹲身,指尖一点明灭,引回不远处一只因方才地仙行礼而不慎搁浅的莲灯,放于手心端详片刻,
“灯载人愿,无非求一个心安罢了,实来也并无多少真意。”
话音刚落,旁边便伸来一只手自他掌心取走了那盏灯,身侧响起夜华的声音,
“若是虔诚,而命中有因,这种方式也未必就是一场空,便如方才那女子一般。”
他袍角沾了湖水,俯身将灯放回水中,指尖风起,那莲灯摇摇晃晃,飘向了远处,火光微弱,渐消在众多灯花之中。
愿者随心,灯者随波,水克火而败于土,命数缘劫,多有迹可寻。
鬼厉看他动作轻柔,忽得展颜,
“若众神皆如你这般悲悯而清醒,也是世人之福。”
团子却不依,
“父君耍赖,我动不行,为何父君可以?”
鬼厉正欲开口解释,团子就捂了耳朵,眼睛眨着分明有顽皮之意,
“鬼厉叔叔开口多半是向着父君的,团子才不要听。”
鬼厉尴尬,伸手在他白嫩额头上轻轻一弹,
“胡说。”
夜华低头轻咳,抬眼也跟着团子附和,
“我竟也不知鬼王殿下何时开口向过我,不如这次讨个明白?”
鬼厉见他二人一唱一和,眼睛眯了眯,话头一转,
“观音千相,一念佛魔。”
夜华一怔,复而低笑,
“念由心生,何谈佛魔。”
四目相对,皆是了然,团子嘻嘻笑着,早已不纠结方才的问题。白浅疑惑他二人似哑迷般的对白,思索不得也就专心看团子的那盏去了何处。
大抵与国政有关的人都心思深沉,一句话偏得藏得上下数层含义。白浅撇撇嘴,也不知这二人累不累。
鬼厉不信天命,夜华本就是下任帝君,白浅也是上神,本该于这等祈愿之事都无兴趣的,夜华却顺手拿了鬼厉做的另一个,口中似是默念了什么,复愣了一下,摇摇头,还是动作仔细地放了进去。
只凭河边天时风力,未加半分引导。
白浅在一旁疑惑他求哪个保佑,夜华却轻飘飘的看了她一眼。一个时辰前把别人儿子弄丢在青楼,又被登图浪子纠缠,想想若不是他二人及时赶到指不定还要多生波折,她心虚的立刻将目光飘向别处了。鬼厉心中说来也不免好奇,却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冷淡,亦未开口。
放灯完毕,天际已近深沉墨蓝,团子闹着不愿回客栈,这镇上不大三两家客栈,却是只余一间客房了。
既是未婚夫妻,他们一家三口自是可以住一块的。夜华皱着眉头,鬼厉却未曾在意,一个运气,脚下便触到了一片青瓦。此地月色正好,灵气虽稀薄,打坐一晚却也聊胜于无。
夜华抬头,见他已然闭目,却也着实寻不出理由邀他入屋,怀中团子方才便已呼吸均匀。
罢了。
他抱着团子回房,白浅坐在窗前小几处,手中筷子在菜盘之间游移。夜华抿唇,心中思索困惑,前世的夫妻,今世的婚约,他明明是有记忆的,却无端心下抗拒。就如那天宫三年,他与她近乎形同陌路,也正因此,才给素锦寻了机会暗害于她。说到底,是他的过错。夜华暗叹一声,给团子盖好被子,这才注意到团子紧握的手,微微使了术法分开,掌心却躺着一块玉佩。他微微诧异,伸手取出,入手莹润,仔细看了看,
这玉佩的形制……
“轰”
像是东皇钟咚的一声敲击了东方雷鼓在脑中作响,夜华不自觉倒退一步,目光里满是震惊,一副模糊不清的画面乍现于他脑海:陌生的青山内,一椽竹寮。
两个辨不清面容的男子相对而立,蓝衫的男子看着被放至他手心的玉佩,语气夹杂疑惑,
“这里面的人,是你?”
青衣的男子晃晃手里的另一块,声线温柔愉快,
“恩,这是我取沧澜山万年聚髓的菩提玉心而制,本就有难得的聚灵之效,内里刻了上古的微型聚灵阵自动过滤浊杂,于你修行有益,而且,”
他忽然靠近了蓝衣的男子,在对方脸颊上轻啄了一下,笑道,
“这是一对,不准弄丢,里面存有我的一丝气息,除非它消散,不然日后无论你在何处,我都会寻到你。”
夜华指尖掐入掌心,自己何时有过这样的经历,何时到过人间?!
这二人,又是谁?
白浅被他神态惊到,
“夜华?你……”
夜华喘了一口气,不顾她的问话,快步出门,脚下急速踩了风,上了屋顶。
鬼厉安然盘腿而坐,一个周天将将走完,身边就忽的转上来一个身影,他侧头,对上夜华漆黑的眼眸。
“找我?作什么?”
不去陪妻子么。
倾泻的月华如水般淡淡的照亮了这方屋顶,鬼厉眼睛愈发显得璀璨,约是因了月色氤氲,冷然之外乌黑如水,似比这月夜还诱人心魂,不知何故他眼角些微红意,下方紧抿的唇色柔润,中央唇珠聚而未散,脸色如第一面一般苍白,束于玉冠内的长发散出一缕被吹乱,搭在膝盖上的十指纤长干净,莹白如玉。
万千星宿下的,有美一人,侧颜亦容色出尘,望上去淡漠又无情。
夜华不由出神,指尖微微发紧。
等了半响未曾等到回答,鬼厉望向直立的人,却看见他目光复杂难辨,这是怎么了?
夜华握成拳的手伸出,摊开,掌心静静的躺了一块碧玉。
“这是你的么?”
碧水澄清带了雾纹,上面有肉眼不见的灵气在聚集成卷,天生聚灵的东西每一件都是世间罕见的珍宝。圆润弧状玉璧,里面清气成云,隐隐约约有一个负手而立的青袍男子形象,透了玉面难免模糊,透出的气势仍然看得出身形挺拔气度不凡,背面刻着一个“君”字。
鬼厉不甚在意的扭头回去,闭了眼睛运气,
“恩,我送于团子的,你这么问,是这玉有何不妥么?”
不妥是不曾有,然而……
风神在天上探了探头,不经意间看见了周身凝重的太子,急忙收了风,偷偷的溜走。
夜华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握紧了手中的玉佩,按下了心中的波涛汹涌,出口的声音平静如海,
“没什么打紧,只是心里觉得造型难得,便想来问一问是哪位鬼族大师的作品。”
神仙寿命悠长,研究玉石古器,琴棋书画皆是寻常,鬼厉没有多想,沉吟道,
“这个我亦不清楚,然应非是鬼族中人,团子生辰太过仓促,我随身携带之物只这块玉尚算珍贵,就给了他。”
夜华敏感的抓住了重点,目光紧盯着鬼厉,
“你不清楚?”
鬼厉抿了抿嘴,沉默。
夜华未再追问,顿了顿,缓声开口,
“这玉既是随身携带,对你必然十分重要吧,团子的礼物也不急,亦无需这般贵重。”
言语间似是想将这块玉还回来。
鬼厉微微迟疑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少顷,不含情绪的声音响起,
“不过是属下收拾时放上的罢了,多年前一位故人所赠之物,哪里就到了无法割舍的地步,它适合初入大道者,于我如今并无用处,况且,”
他转过脸,脸色认真,
“团子正是仙体根基不稳之时,这玉聚灵纯净温和,不会过分冲击筋脉,于他正为合适。”
鬼厉的声音已停了半响,屋顶显得越发的空旷。
夜华辨不出情绪的声音响起,
“这玉边缘清明气息近主,想必常收于里衣为人所养而致,这位故人于你,当真只是故人么?”
鬼厉未料他有此一问,心中却似是被激起了不悦,
“殿下未免管得太宽了些,故人与否,这是在下的私事,这玉我要或不要,作何处置,也合该是我的事情,若殿下觉得这玉有不适当之处,丢了便是!”
他语气极冷,这一刻才像是传言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鬼王。
他于这玉,就真的,半分也无留恋么……
夜华突然轻笑了一声,清冷的声线一字一顿,
“血公子当真洒脱,我替团子谢过血公子了。”
身后没了声响。
半响,鬼厉睁开了眼睛,夜华如今的态度……他眸中的神色晦涩难言,犹豫了片刻,一道透明细线自他体内传出,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时候到了。”
……
夜华立于窗前,眉眼冷寂,左手紧紧捏着鬼厉的那块玉。良久,他取出衣袍最深处暗扣里的一物,冰凉的月光洒在那物上面愈发清润剔透,弱光照亮,赫然是一块与先前同色的碧玉,观其玉质纹理竟似同块而制,里面却是刻了一个一身蓝衣的人。他将其翻转,背面的字,是“凡”。
字如刀刻,锋芒内敛,显出其主的深沉。
那分明是,自己的字迹!
这玉自自己当年下界历劫归来起便随身携带,虽因历劫之故前尘尽消,却仍隐觉其重,他本以为是独此一块,而今日,鬼厉手中这块,分明与自己的是一对!
怎么可能?“凡”是谁的名字么?或是凡间?
那个蓝衣男子与300年前诛仙台猛然现于自己记忆中的人,是同一人么?
不,短短一瞬记忆虽不清晰,那一袭蓝衣,一袭黑衣,气质南辕北辙却是明白无误。
而黑衣……
夜华一惊,复又否决。
不可能,鬼厉是鬼族人……
故人么……
难不成鬼厉的故人竟是与自己曾有过前缘么?
成双的玉璧,自个儿的气息,亲昵的举止……
握紧玉佩的人眸子愈发的漆黑。
屋顶窗前,一人坐,一人立,便如此,一夜辗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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