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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
睁开眼睛,是厚重的深蓝色的帐顶。稍微动了一动,锦被沙沙直响。空气中漂浮着好闻的薰香气味,帐外什么人静静地立着,映出一道细细的影子。
接着伸出了手臂,瘦瘦的白白的,钻到帷幔后面,被小心翼翼地握住了。
“醒了么?饿了么?”
掀开帐子,探进来一张必恭必敬的脸,黝黑,眉目深刻,却浅笑如花。
不支声,有意磨蹭对方的掌心似的慢慢抽回手,支撑着绵软的床榻坐起身子,裸着肩膀,披散一头青丝。
伺候的人也不多言,体贴地给他披上衣服,无声地离开。
苍鲤就那样在早春清晨乍暖还寒的天气里坐着,良久,抚了一下额角,又抚了一下,这才慢吞吞地下床,一边四处张望,目光触及小几上热腾腾的肉粥,扯扯嘴角轻笑。
“炭~~”
他朗声叫唤。
不变的湟水,滚滚流向大海,湟国却破灭了。从今往后这片土地和其上的一切,都属于桁王。
王室成员被一个不漏地杀光,桁王亲自砍下了湟王的脑袋。但是行刑的时候,炭只是云淡风轻地看着,眉毛都不挑一下。苍鲤很生气,苍鲤以为炭会哭,就像好多年以前小小的炭被当作人质送到桁国来的时候。炭笑笑地说,那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不属于那个姓氏,他的名字是苍鲤给的,不会再换了,他的一切就是苍鲤的。
骗子。苍鲤心里想,却也懒得计较了。那是个狡猾得不得了的人呐。
现在苍鲤踩着湟国湿润的红土地,头发在水汽里飘扬。营地里充满了大块大块的肉被沸水煮烂的膻味,士兵们粗声大气地交谈,战甲臭烘烘的难闻。高悬着龙鱼旗帜的立柱下面是硕大的王帐,门前候着年轻的叔父,优雅的站姿无懈可击,远远的就看见了苍鲤,远远的就紧紧地盯住了苍鲤。苍鲤抬手摸一摸脖颈上的某一寸肌肤,轻蔑地笑了一下。
桁王懒散地坐在龙椅里。龙椅是从京里带来随征的。龙椅很大,苍鲤记得小时侯桁王喜欢抱着他搂着母亲,三个人挤着坐在这把椅子里,讲那些老掉牙的英雄故事。现在母亲病得厉害,苍鲤也没有长很大,桁王却已经老了。可能他已经抱不动苍鲤。苍鲤跪安的时候,他只是爱理不理地点个头,好象他比较重视叔父,叔父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专心地听,眼睛直直地看着叔父,几乎有些紧张。
鲧和鲲,都是海中王者一般的大鱼。据说先王传位的时候,法律龟上出现的是两个人的名字,最后根据生年的先后作下定夺。于是他们暗斗多年不分胜负。然而现在鲧老了,他的最小的也是最出类拔萃的弟弟正是如日中天。苍鲤明白,任何时候,被服儒雅的叔父都是危险的。一年前做出的那个决定,到现在仍没有后悔。炭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不能说。至少以后,他们可以安然地活下去。
苍鲤退避到一旁,列入站在一起的哥哥们中间。已经被立为王储的鲟亲切地注视他,银白色的盔甲很漂亮,甚至令他觉得羡慕——想要快些长大,快些长大,然后拥有足以不仰赖他人而活,足以冲出这个让他恶心的樊笼的力量。
桁王和叔父轻声讨论着,反复提到鬼子的事情,说了很久,早上的见面就结束了。步出王帐,乖巧地和兄长们道别,他们淡淡地回应,各自散去。鲟留了下来,宠爱地抱住弟弟,下巴抵在苍鲤的额头,苍鲤默默地回抱。鲟哥哥是真心疼他,苍鲤懂,鲟哥哥是一个单纯的朴实的好人。
“搞不懂父王,非要带你来,很没劲吧?连哥哥我都觉得无聊啊,这么枯燥的军旅生活。”
鲟拉着苍鲤的手,兄弟俩沿着一座座的帐篷散步。对于哥哥孩子气地抱怨,苍鲤微笑着摇摇头。
“对了,鲤鲤,要不要去看看‘鬼子’?”一心希望能给弟弟解闷的鲟突然想到了那个像野兽一样的小孩。苍鲤困惑地眨眨眼睛,军中上下都在谈论的“鬼子”,似乎是非常神奇的东西。
“是那个红色眼睛,长着獠牙和利爪,一个人杀死八个彪汉的鬼吗?”
鲟大笑起来:“并没有那样凶恶,我见过,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儿罢了。也许他确实有着不同寻常的可怕力量,但是现在他已经被牢牢地拴起来。走吧,也是件稀奇玩意。”
苍鲤还是摇摇头。把鬼子称作稀奇玩意的恐怕也只有鲟了。据说鬼子诞于远方的大陆,毛色五彩,瞳目诡异,性情凶暴残忍,以食人为生,乘着会飞的巨兽渡海而来。又说鬼子的血能治百病,延年益寿。虽然是传说,却出奇的容易被人接受。此番既然抓住了所谓的鬼子,桁王应该不会放过尝一尝那血的机会。反正现在的桁王除了死亡什么都不怕,哪里在乎喝的是鬼血还是人血。
苍鲤一路上有想没想地走着,心不在焉地听鲟提醒哪里地滑哪里地湿的,忽而就觉得一阵心悸。抬头看时发觉已经走到了地牢门口,阴湿的冷气扑面而来,颇觉不爽。
鲟忙不迭地解下披风给他围上,苍鲤想回去,又不想负了哥哥的好意,只得慢慢地往下面走。甬道中置了盏盏松明,微弱的灯火倍添黑暗的幽深,在这黑暗里蔓延着支离破碎的呻吟和镣铐碰击发出的声响。视界所见的深处,一团的漆黑,星点的亮光忽明忽灭,仿佛就这样引领着来人走向地府冥界。
不多时便看到了那个巨大的笼子,中央原本似乎坐着一个人,苍鲤靠近的瞬间却突的消失,接着头顶上方很近的地方响起了嘈杂的金属撞击的声音,他被吓到,不由后退了一步。
“别怕,拴着呢。”鲟拍拍他,示意地用火把照了照粗大的铁链。
苍鲤抬眼,与一对近乎银色的眼睛对个正着。那张脸脏的一塌糊涂,又是泥又是血,银瞳却在其上炯炯有神,甚至还透出一股笑意。脸的主人瘦弱矮小,此刻像只猴似的扒在铁栏上,由上往下瞅着他,突然从栏杆间伸出手来,直向苍鲤的脖子摸了一把。
“喂!”
鲟大喝,慌忙把火把疾凑上前做出要烧那张脸的样子。
手快速却是不慌不忙地撤退了,蛇一般灵活,指尖意犹未尽地抚过苍鲤的下巴,黑影伴着叮叮当当的响声轻巧地退开,隐入角落。
死一样的寂静,听得到自己完全乱掉的呼吸,苍鲤的心脏砰砰直跳,捂住脖子转身就往外跑,脑中一片空白。
身后追来的,不只是鲟的喊话和脚步,还有那利刃般透过黑暗,笔直定射在他背上的目光……
那天晚上苍鲤不断做着梦,忽而梦见立储那会儿母亲抱着他哭桁王慈爱地拍抚他的情景;忽而梦见叔父贴近的脸;忽而梦见一点点大的炭匐在同样一点点大的自己脚下瑟缩着啜泣;忽而梦见鬼子银色的眼睛和冰凉的指尖……
无际的黑夹杂着囫囵的不知什么色彩,整个儿包裹着他的梦,反复反复,情节走马灯似的疯狂地转……
惊醒时天刚麻麻亮,照例闻到薰香,炭还没起来,架上留了盏小灯,浅浅地映出苍鲤单薄的影子。
手指的触感仍留在脖子上。苍鲤拨开床帐,从柜中寻出一面手镜,就着灯光撩起长发。
雪肤上明显的红痕,蝶的形状。
他看见了吗?苍鲤叹了一口气。果然是鬼之子啊,在那样的黑暗中……
下意识把手指摁在那个痕迹上,发呆。
母亲那时向桁王哭喊些什么,苍鲤忽然清晰地记起来了。
“他知道了吗?他知道了吗?”
母亲这样问桁王。
“他”是谁?
桁王一再摇头,是表示“他”不知道,还是桁王自己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他”不该知道,而父母知道又竭力隐瞒的到底是什么?
苍鲤再次叹气。镜里秀丽的眉头挤出一个淡淡的愁川。
桁王看来是不行了,王储殿下不得人心,到时候革命是必然的,而且亲贵们拥戴既有身份又有才干的鲲也是必然的。好在叔父现在确实很喜欢他。要想不被革掉命,可能的话,同时保下有“桁王第一宠妃”名号的母亲和真心把自己当弟弟爱护的鲟,也许就只有抓牢鲲这根救命稻草。
尽管如此,苍鲤却不喜欢无奈,他觉得自己很坚强。鬼子的出现使他产生一种奇妙的新感觉(后来炭说这叫做“惺惺相吸”,而亚克西斯坚持这是爱情)。无可言传,也不可意会,似乎存在着恐惧,又掺和着确实的兴奋。
很想再见他一面。
苍鲤对着镜子,诚实地对自己说。
于是某天苍鲤避开众人的视线,偷偷跑去那个深黑的地牢。看守并没有很注意高贵的皇子到底是来干什么的,醉醺醺地歪在一旁呼呼大睡。
鬼子笑了,银色的眼睛眨了又眨,嘲弄地瞅着他。
“嘿,”囚徒说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沙哑的,破锣般的,令人极不舒服的嗓音,很重的外国腔调。苍鲤皱着眉头,想要说几句话反击一下,偏偏没话可说,心底里又莫名地恐惧着些什么,因此只是保持在两三步开外的地方,不知所措地逞强。
鬼子后来也没再说话,调转目光去看别处,仿佛那一无所有的牢房某处存在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在漫长的寂静里,苍鲤被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扰的心烦意乱,突然觉得自己真象个傻瓜,忙忙地跑来,其实连个目的都没有。他稍微晃晃脑袋,打算离开了——下一次,会先想好了要说什么要干什么再来的,他在心里如此保证。
但是才提步,就觉得背后一寒。
丁零……
丁零……丁零……
轻微的脚步声,是粗厚的皮肤与土地摩擦的声音。
然后是钢铁所发出的咿咿呀呀的声音。
苍鲤惶惶然站住,惶惶然回头,惶惶然感觉到鬼子冰冷冷的拥抱;他的长发落到鬼子的肩上,他嗅到血腥和泥土和汗水的味道——
“带我出去呀。”
鬼子友好地请求他。苍鲤不知所措地看着牢笼上无端出现的裂缝,和正从那里面拼命往外挤的怪物。
……
当苍鲤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时,他已经在千米以外的高空了.鬼子坐在他后面,细细的手臂圈着他,毫不费力地驾驭着他的坐骑。
苍鲤僵硬地坐着,怪兽的鬃迎风飞起,扫到了他的脸。视线却接触到自己的营地在远处逐渐地靠近。
“……喂,”他忍不住还是问了,“去哪里?”
不会是送我回家吧。
“送你回家啊。”
…………
鬼子应得干脆,一面伸头过来对苍鲤笑。苍鲤看到他的眼睛,原来是灰色的,对着光线的时候就成了透亮的银。
脏的一塌糊涂的脸,看不出什么肤色,头发……纠结的乱七八糟,大约是茶色的。
苍鲤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遍,然后得出结论。
瘦小小的,应该比自己年幼,但是,精悍的很,眼睛很聪明。
“你自己呢?你也去吗?”
风很大,声音却很清楚,苍鲤惊觉自己的嗓音那么清脆。
鬼子大胆地把下巴搁在皇子的肩上,很享受一般闭起眼睛。
“哈!我可不想叫你老爹吃掉!”
苍鲤看他很轻松的样子,莫名有些光火。这个人好象在玩耍一样,被抓了,在牢里过的开开心心;可以变戏法一样变出只弄的破笼子的怪物,不逃;逮到一个要吃他的人的儿子,现在正送回家!
“你这人怎么这样的!…你不是有……”苍鲤愤然。“明明可以先逃的,耍人么……”
“格里芬。”后者快速地接上。“不是我,是它。我是亚克西斯,当然,你可以叫我亚克,或者亚辛。”
怪兽撒欢似的摆了下硕大的脑袋,飞的摇摇晃晃。
“我知道,你叫苍鲤,你哥哥喊你鲤鲤对不对?我想叫你苍,这名字很酷!”
苍鲤深吸一气。
“你有毛病么?……”
格里芬叫了一声,乘客们感觉到微微的颠簸。它着陆了,在一片小草地上,隔着小树林就是巨大的王帐。
他不是胆大就是真的有毛病。苍鲤白了鬼子一眼,顺着格里芬光滑的背脊滑下,双脚触到软软的草地,头脑似乎就跟着冷静了。
已是日当午,该是炭送午膳来的时候了。
苍鲤估摸着时间,不愿再象小孩子一样跟鬼子生气,向着营地走去。
然后没走几步又停下。
“喂!!”
鬼子在后面喊。
“苍!!!喂!!!给你这个!!!”
什么东西倏的飞过来,落在苍鲤脚边。
是一个银色的铭牌,缀着亮晶晶的坠子。
“苍,你啊,”格里芬不紧不慢地跟上来,鬼子坐在上面居高临下地对他笑,“收好了,现在我还是两手空空的小孩子,所以今天只要见到你就好了。两三年内,我会努力获得足够的力量,以保护你免遭任何伤害。
所以在我再次见到你之前,请你务必照顾好自己!这块铭牌将见证我们的爱情,给你我最热烈的吻。”
苍鲤气的发抖又觉得荒唐可笑。那边厢唱歌似的滔滔不绝,还撅起嘴巴来飞吻,那巨兽跟主人一唱一和,眨着凶巴巴的牛眼撒娇。滑天下之大稽也!
“是了,我收下。你走了罢。”
丧气地拾起那牌子,苍鲤敷衍着打发走人。
“再会,苍。”
苍鲤没有搭理便大步离开了。他听见格里芬扇翅膀的声音。走进树林之前他抬头望了下天空,看到一片清凉的蓝色,太阳美丽的眩目。
他并不知道格里芬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盘旋了很久。
他不知道,天上那人一直注视着他。
那是怎样深刻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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