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伊之国》

　　说实话，阿莲娜的翻译功底实在很优秀。以至于要不是发现了一些字母语言的特定语法和语言习惯的影子，李铭压根想象不出这原本是一本英文著作（实际上是拉丁文，但他分辨不出）。
　　起源书一开篇就歌颂了赐予巫师魔力的源泉——Elixir圣泉，之后简单介绍了这一种族的早期发展。总而言之，李铭发现阿莲娜和他似乎真的不是一生物：比如，巫师们宣称自己的生物学先祖是原始海洋中一种名为“三眸龙”的生物，他们在神学上给了它一个名字——威瑞塔斯菲缇。
　　所以或许她真的没有脊柱变弯的担忧？
　　“圣泉”是菲缇从海底深渊里发现的一种天然炼金药物，它赋予了菲缇超越它本身进化的智慧以及最关键的，身体上打通的新的十二个脉门。巫师们称它们为“十二宫”，十二宫的中心则是菲缇通过血脉世代流传下来的“圣泉”。
　　而阿莲娜之前解释混乱的“依格莱斯特拉斯”，是巫师的先贤们从西伯利亚到格陵兰岛划出的一块巨大的界域，它被古老的炼金阵保护着，以至于人类以及其它很多生物无论从视觉还是其它四感上都很难发现和进入它（李铭很惊讶他居然还是在地球上）。它的疆土可以说超越人类的任何一个国家，上至天空，下到海底都有它的一部分，加上古代巫师们施加的种种空间咒术，那里俨然就是另一个平行世界似的。
　　而阿莲娜口中的“羊圈”，那个“天空之城”，则是整个依格莱斯的圣城，本名是叫做涅比洛杉，巫师们的最高文化机构“十二宫”（这个名字不仅是因它由十二座宫殿组成而且也是呼应巫师们身体中蕴藏魔力的十二个脉门）就坐落在这里，还有他们的法院和议会等等。
　　除此之外，这本起源书上还有很多相关的零碎知识，李铭都当故事看了。不过在看到第三章时，阿莲娜就提醒他他应该回去了，而就在李铭放下书的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原本的C-13书架边上，面前依然是没有分类排序的文史书籍，他脚边还丢着那本《〈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的大洪水（上）》。要不是脑海里莫名其妙的出现了进入那个世界的方法，李铭还真要以为自己刚才是在做梦了。
　　在C-13的书架前来回走三次，第三次时中间会出现一本《东方药典》，那就是坐标，触碰到它就能得到进入的许可。
　　好吧，看来的确是误打误撞了，谁叫他有边找书边摸着书脊走的习惯呢？
　　由于那一边还有两本没有看完的书——这是重点。因此之后的一个月，李铭经常会趁李希不注意跑到阿莲娜那边去。阿莲娜自然是欢迎他的，在他看完了那两本“启蒙教材”之后，又陆续找了基本历史本纪和一些巫师世界的传奇故事、戏剧作品给他看。
　　李铭很惊讶于这些“非人类”与人类的相似，至少在历史的探索和文艺发展上是这样的。这些拥有超自然力量的家伙甚至还像古罗马一样有长老院，也有贵族阶层和平民，但是最难以理解的是，他们到现在还有奴隶买卖。但是另一方面，比起人类，巫师们对知识发展的重视程度显然更高。
　　小巫师们的圣泉会在七岁左右开始觉醒，九岁开始一般就能使用魔法。十三岁就算成年，不仅要和监护人分开，而且还要被送往十二宫进行系统的咒术学习,当然,这是指优秀有资格的那一部分，其余的则前往公立学院进行基础教学(这似乎要进行一系列考核分级,就像是入学考试一样,那大概又是一种很无趣的东西)。这一方面是在传授魔力正确的使用方法，另一方面也是为十二宫吸纳预备军——因为十二宫是以研究发展咒术为最高宗旨的学术机构，吸收新鲜的学者是他们很重要的一份工作。
　　而不仅是十二宫重视学术发展，所有的巫师都是如此，他们在咒术上研究的热情超乎想像——每年都有上万的新咒术和魔力循环理论被提出，虽然它们并不一定都是真理，都能得到普及，但是巫师们视知识为至高的财富,甚至于是一种神圣的恩赐，这一点,毋庸置疑。
　　而在这期间，李铭和阿莲娜也渐渐熟识起来。虽然相较于第一次，他们的相处模式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但是阿莲娜克制的热情和对于阅读，两个人出人意料的默契无疑使李铭对她很有好感。他们在一起看书，阿莲娜有时会提供一些茶点和饮料，都相当合李铭的胃口。他们也时不时会聊下天，而阿莲娜知识的渊博程度不得不令李铭咋舌，这不仅仅是对于巫师而言，对人类的文化她也相当熟稔——这个女人甚至对《红楼梦》有独到的见解！莎士比亚也可以信手拈来。
　　当然，他们这样算是正式的书友了，也许还要更亲密一些，不仅仅局限于书。总之，和阿莲娜的相处以及她所提供的，奇妙的阅读体验让李铭非常愉快，以至于在这一个月里他说的话比以往一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李希最近看他的神色也明亮起来了，这真是个再好不过的邂逅。李铭想，再一次，心情舒畅的踱到了C-13的书架前。
　　不过这一次，在来回走了三遍之后，李铭却并没有找到那本作为坐标的《东方药典》 。他愣了一下，再次走了三遍，但书架上还是没有那本书的影子。
　　是什么人拿走了吗？他想。不过碰到就会直接到达阿莲娜那边了，他并不认为有人能够偶然把它拿走，那么——是阿莲娜关闭了入口？可是这是毫无预兆的，昨天阿莲娜才给了她一本新书，一本《英雄故事集》，他并不认为在这种情况下阿莲娜会就这样断开联系了。
　　突然，他脑海里闪过了一个新的可能，他想要如往常一样地把它忽略掉，但遗憾的是，这反而让这个想法清晰了起来：阿莲娜会出什么事吗？
　　哦，得了吧，呆在自己的图书馆里看书会出什么事？被书架砸死吗？可是阿莲娜从不会自己动手去拿书，她有她那些看不见的小人偶。
　　惊疑地，李铭发现自己有了焦躁的情绪。好吧，虽然一个月的相处，他想阿莲娜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经和李希差不多了，或许还要高些？他想着，慢慢地靠着书架坐下来。实际上这件事本身就挺神奇的，和其他人，包括李希，他从来不会主动说一句话，被动的也几乎没有，但是唯独对阿莲娜，他觉得，只要是她问，自己就会不由自主的像正常人那样去思考然后回答她，这真是奇妙。
　　或许这也是什么咒术？
　　他盯着昏暗的灯光有些迷迷糊糊地想着，突然感觉身体向下沉了一下。屁股下传来了阿莲娜的图书馆里厚厚的地毯的触感，李铭几乎瞬间就意识到：他再次来到了这里。不过再抬头，他呆住了。
　　或许恐龙看见小行星撞击地球时，就是这番场景也说不定，他想——图书馆黑乎乎的天花板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各种耀眼绚烂的光芒挤满了周围的空间，还有翻腾的热空气和它裹挟着的惊人的巨大尘埃团。城墙一样的书架已经全部倒下了，书籍被摔得到处都是，纸张里包裹着鼓动的火星。李铭勉强挺直了背脊，看着这个满目疮痍的地方，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是在原来那个圆形大厅不错，但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某种意义上这样还真是壮观，不是吗？”阿莲娜的声音从后面响起，李铭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回头看她，然后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阿莲娜依旧陷在她的软垫里，表情阴森森的，和平常看起来大不相同，但是最惊人的还是她腹部穿刺着的一截断矛，暗红色的血液几乎浸透了她身边的垫子，滴落在地上形成了一小片血泊。
　　她的血也是红色的，只是有点发黑，这是内脏的血的特点。李铭的第一反应依旧有些不找边际，但是很快他就抓住了重点。
　　“你怎么了？”他轻声问道，语气里有些不明了的情绪。
　　“显而易见，有人想杀我，而且得手了。”阿莲娜也轻声回答他，不过她更多的应该是没有什么气力说话了。
　　李铭闻言，又看了看她腹部那截断矛，它似乎是青铜制的，看起来寒光逼人，已经完全穿透了阿莲娜的身体，他可以看见从阿莲娜血肉里冒出了完整的矛头。
　　“那么你要死了？”他问“那些人，就是毁了你的图书馆的人吗？”
　　“我本来想把他们拦在外面的……但是如你所见，我被杀死了，所以只好躲在这里等死。”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已经接近呢喃，这让李铭不得不靠近她，凑在她的身边“但是这样他们就会毁了我的图书馆了……该死，这里有几乎所有我收藏的书，该死……”她越说越是愤怒，浑身颤抖起来，鲜血再一次涌出来。那张美丽的脸也因为疼痛和愤怒而扭曲。
　　的确，心爱的书都毁了，这实在令人气愤。李铭皱着眉头看着那些像废纸一样被抛在地上的书，他相信它们大部分都已经毁坏到完全不能阅读了，想到这里，他心里也跟着燃起前所未有的愤怒来。
　　“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杀你？”他问，他已经隐约看到那个打开的空洞里有人影出现了。
　　阿莲娜没有回答，李铭回过头去看她，却发现她的眼睛已经失去焦距了。他僵硬了一下，伸手搭住了阿莲娜的手腕，但是还没来得及仔细感受一下这个濒死的漂亮女人的生死，阿莲娜就再次清醒了过来。
　　“一只好大喜功的公羊带领的一群小羊。”
　　大概是回光返照，李铭觉得阿莲娜再说这句话的时候精神都一下子振作了不少。不过听到“羊”，他就想到了被阿莲娜成为“羊圈”的涅比洛杉，那么这些人就是涅比洛杉的人咯？
　　没有理会李铭的沉默，阿莲娜自顾自地呢喃着“为什么要杀我？这真是个好问题……反正立场不同的人们总是在自相残杀，以各种方式……不过说起来这还是因为我和他们任何一个都不一边……”
　　整天窝在图书馆里看书确实不像是有党派的人的行为。李铭在心里评价道，但是这和杀死她还是差了不少的距离。
　　“……毕竟我是个魔女，啊，是的。男孩，为什么这么看着我……这可不是你以为的字面意义上的简单称谓……”
　　阿莲娜并没有看他，但是她分明知道在她吐出那个词时李铭瞬间集中在她身上的视线。但是还没有等她接着说下去，她就被一阵剧烈的地面晃动和来自天空的轰鸣声打断了。
　　李铭抓住阿莲娜的软垫，好不容易稳住身体，这块平时看上去轻飘飘、没什么阻力的垫子如今倒是颇为稳固。他抬头看着那个迸发出金红色，火焰一样光芒的空洞，发现那里已经多了几个人，但似乎被什么挡住了一样不能上前——背着光，李铭只勉强看得见他们都穿着像斗篷一样宽大的外袍，里面还有似乎是铠甲一样，闪着金属光芒的贴身衣物。他们其中一个人站在队伍的最前列，正手舞足蹈地朝这边示意着什么，活像个小丑，因为李铭听不见他的声音，就像是在看逗乐的默剧一样。但是李铭笑不出来，先来他本就不常笑，其次他知道这就是阿莲娜说的小羊了——因为他实在不能想象一个领导者会是这么鲁莽的样子。
　　“加西亚家的小羊羔。”李铭听见阿莲娜低低地冷笑了一声说道，显然她对这个孩子也是不以为然的，但是相对李铭的默不作声，她的反应要激烈得多。只见她动了动苍白的手指，然后李铭只觉得身后一凉，心知是那些图书管理员冲了上来，它们越过他向上飞去，在金红色的光芒下，它们的轮廓清晰了一些，看起来像是披着斗篷的鹳鸟一样。
　　但是下一个瞬间，它们就不那么温顺了，“加西亚家的男孩”背着光，看不清它们，只觉得面前透明的屏障一下子冒出了刺一样，狠狠地蜇到了他的手臂。而在李铭看来，他只看见那个男孩的手臂突然爆出了一串血花，他身边一个看起来颇为英武的女孩见状一把把他拉住向后拽，避免了被从屏障内部冒出的“图书管理员”继续撕咬。
　　好吧，看来它们的确不仅仅可以帮忙整理图书，当然也不光是可以帮忙泡茶做点点心。李铭低头看了一眼身侧脸色惨白的阿莲娜，想到。都说是“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这样人家连说都没说就直接上去砍手的，说是魔女倒也不为过了……
　　然后突然，李铭听见了一声洪钟般的声音从空洞里传来——“阿莲娜！！——”，分明只是叫的阿莲娜的名字，却伴随着针扎一样的剧痛钻进了李铭的脑子，他踉跄了一下，眼看就要跪倒在地，阿莲娜突然伸手碰了碰他的手指，一股清凉的触感随即蔓延了上来，一下子就消除了那种剧痛，好像从炎炎烈日一下走进了树荫一样叫人心神愉悦。
　　阿莲娜在保护他，虽然她快要死了。
　　为什么？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
　　但是那些图书管理员就没那么幸运了，它们在这声怒吼中骤然炸开，像是露水消散在阳光下，再也不见踪影。李铭突然有种感觉：就像是路上经常向你讨食的一只流浪猫被车撞死了一样，虽然对方是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事物，但是心里还是会忍不住难过，忍不住可惜。那些透明的鹳鸟的死，就是这样的感觉——然而，这之后更有关于阿莲娜将死的伤感。
　　阿莲娜慢慢坐直了身体，虽然腹部的断矛依旧在那里，但这丝毫不妨碍她以女王般高傲的姿态看着眼前的敌人。但是她一言不发。
　　“你最终还是败了。”那个洪钟般的声音放缓了下来，李铭看见空洞里越来越多的人出现了，但是处于光芒的正中心，这使他更加看不分明他们的真面目。
　　阿莲娜还是不说话，她抿着几近苍白无色的唇，眼里盛满了仇恨——李铭惊异于这个濒死之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的感情，在他看来，这甚至超越了“杀人者”与“被杀者”之间的仇恨，但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我的孩子，你还是不觉得自己错了，对吗？”那个人柔声说道“尽管你从一开始就选择了错误的道路，但是正如你自己所说，你努力想让大家都认可你是对的，但是你知道的。有些东西或许会有不同的答案，但是最深处的真理永远不变，不是吗？”
　　这像是老师对坏学生的教诲一样，李铭下意识捏紧了手腕上阿莲娜的手指，想到。那位长者每说一个字，阿莲娜眼里的仇恨就更深一分：或许最后她的眼睛会因为挤满了仇恨而破裂。
　　“威胁、折磨和杀死你的反对者，并不是使人们归顺你的方法。反而，人们心里对真理与良善的坚守使他们愤而群起，而你——杀戮魔女阿莲娜，恶的宣扬者，只会被圣泉消融。”
　　原来，这并不是屠杀，李铭反应过来，低头看着阿莲娜绷紧的脸色。这是一场制裁。
　　“阿莲娜……你为什么要杀死那些人？”一开始，李铭就把问题建立在“阿莲娜就是魔女”的基础上了。因为，他直觉这场制裁并不是莫须有的，虽然他相当难以想象这个热爱阅读，待他总是亲切热情的漂亮女人会是什么“杀戮魔女”，但若这个事实真的存在，他想，他并有什么反驳的立场。
　　阿莲娜偏过头看他，眼里的仇恨在看向他时瞬间转化为了一种李铭不能明了的东西，或许是欣喜的，又有些担忧。
　　“自然……”顿了很久，她干巴巴地开口道，没什么力气，但是语气里是不容置喙的威严“魔女不就该是疯狂、随性又残忍的吗？我假设你明白这点……所以说为什么，毕竟我是魔女不是吗？”
　　混乱的逻辑，难不成魔女也是什么职业不成？因为是魔女，所以就要残忍地伤害别人……这无论如何都太无理取闹了。李铭皱起眉头，蹲下来使自己的视线在阿莲娜的之下——他小时候那些医生经常这么做，这种情况下，他也通常更容易说出自己的感受一点。
　　“我认为这并不像个合理的理由。”他轻声说道。
　　“当然……不过虽说任何事情都会有原因的，特别是‘一个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之类的问题，但是……”阿莲娜说着，身子微微冲他这边歪斜了一下“如果由我自己单方面来说明，总会显得有些像是抱怨不是吗？”
　　下一个瞬间，阿莲娜的身体已经完全软倒在李铭怀里了，他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一种湿漉漉的东西止不住的从阿莲娜身上冒出来，浸在了他的身上，一寸寸地从衣服向肌肤里印刻——这让他产生了一种虚幻的疼痛感，从肌肤表面直达内心，完全陌生的，十二年来第一次情感体验，李铭觉得自己要疯了，他张开嘴，但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你不如自己去看看……”阿莲娜在他胸前呕出了一大片黑色的血液和内脏碎片，梦呓般说道。
　　空洞中长者的声音再次变得高亢起来，但是李铭这次没有感觉到脑子的刺痛，他只感觉到了一种——像是自己正在被熔化的感觉，那种来自情感反应的奇异痛觉和突然冒出的灼痛感交织在一起，每一秒，他都感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正在这种剧痛中消失。他终于叫了出来，完全的，歇斯底里的尖叫，他简直难以相信这是他自己能够发出的声音。然后，在他觉得自己的嗓子也快消失的时候，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强制他晕了过去。
　　阿莲娜黑漆漆的眼睛毫无焦距地看着他，真像是凋落的黑色山茶，就算死亡的一瞬间也保持，甚至超越了身前最美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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