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何玉柱疾跑过来，停在九阿哥面前欠身道：“爷，朗逸轩茶室收拾妥当，早先存好的清泉水已备好，可以过去了。”
　　九阿哥摆手示意他退下，转头对我和八阿哥说道：“八哥前几日就说今儿要带芊柔来，既然是芊柔第一次来我府上，自然不能招待不周。”
　　我听了心里只是乐，走过去搡了他一把，笑呵呵地说：“那九哥哥可要好好招待，不然我可不依。”
　　跟在九阿哥身后左拐右拐走了片刻，来到府中较偏的一处僻静之地。朗逸轩建在这里，从外面看起来不大，有点江南建筑风格。
　　何玉柱守在门前，见我们来探身推开门，请我们进去，但他并没有要进来伺候的意思，在外把门关上。

　　朗逸轩进深也只有一间，环视一圈，屋内陈设尽收眼底。
　　想必应是刚建成，陈设均是新的，花梨木树根茶台放置于正对门处，一进门便觉雅趣顿生，茶台经过细细打磨，几盏景德镇填色釉瓷茶杯摆放于茶台之上。四处安置几架榆木多宝阁，各种茶具展示其中，另有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瓷瓶，瓷瓶上贴有标签，里面应是装的不同种类的茶叶。南侧窗台下安置一架紫檀木筝，品茗听曲儿，九阿哥惯有雅兴。
　　八阿哥回身对我一儒雅一笑，说：“九弟这倒是常来，却不知还有这么个茶室，今儿沾了小柔的光，我也享受一番。”
　　九阿哥在博古架上专心挑着茶具，头也没回，只是说：“到处搜罗茶具茶叶费了不少时间，这几日才把朗逸轩收拾妥当，若是早几天来，我也只能带你们去我的闽江茶庄品茶了。”
　　一面说着，一面从多宝阁上小心搬下下一套与杯盏相称的填色釉茶壶。又从另一架翅尖型多宝阁最上部取下一只不大的青花瓷瓶，用茶勺舀出一勺茶叶，倒入茶荷之中。
　　八阿哥随手拿起桌上的茶具仔细端详，我右手捏着茶荷两侧，左手端着茶荷底部，观赏里面的茶叶。色泽银白隐翠，茶叶纤细卷曲，一粒粒卷成螺形，凑近了看，根根茸毛清晰可见，芳香馥郁，隐隐含着一股时新花果的香气，我忍不住低头多嗅了几下。
　　八阿哥见我聚精会神轻嗅着，凝神望了我几眼，我对他一笑，把茶荷端到他鼻翼下，他深吸两口，说道：“确实是好茶。”
　　我不懂茶，只觉得这一定是茶中极品，问道：“这是什么茶？”
　　九阿哥看着风炉上烧的水，拿蒲扇煽火，说道：“吓煞人香。”
　　该茶长于洞庭湖东山碧螺峰石壁上，当地人称其“吓煞人香”。皇上巡游太湖时，江苏巡抚宋荦所献，皇上品后，大加赞赏，嫌其名“吓煞人香”不雅，赐名“碧螺春”。因碧螺春出茶率低，此后便一直作为上贡只供皇上御用。虽说偶尔也会赏赐给亲近之人，但也只是尝鲜的量，九阿哥这么多茶叶是从哪来的？
　　我斜眼瞅了九阿哥半晌，幽幽问道：“你……莫非是劫了贡品？”
　　风炉上的泉水烧开了，他正在往茶壶里倒水烫杯，被我这么问，手一抖滚烫的水洒落在茶台上，八阿哥站起身拿着茶巾把水轻轻拭去，复又坐回。
　　九阿哥轻笑一声，说道：“我犯得着打劫贡品？皇阿玛的茶是太湖之滨碧螺峰上天然而生，无论是味道还是外形，皆属上品。我做着茶庄生意，这些茶是独独让茶农培育出的，不及贡品。”
　　我努努嘴，心想，算我错怪你好了，又低头观赏起茶叶。只在太后宫里有幸饮过一次皇上送给太后的碧螺春，好几年前的事了，早已淡忘其中味道。
　　只听房门吱呀一响，走进来一位女子，碧眼盈波，眉目如画，唇红肤白，如云的乌发绾成简单发髻垂在一侧，发髻上随意插了一支银色镶猫眼石发簪，身着净白色长裙，裙上绣了几支墨色竹子，周身散发着江南女子的气韵。
　　虽然素未谋面，早前听十阿哥说过，九阿哥纳了扬州运盐史陈均之女为妾，我猜想她应是新纳的陈氏。
　　陈氏对我和八阿哥俯身行礼，柔声道：“陈知瑶见过八贝勒爷，公主。”我对她点头回礼。
　　她又回身给九阿哥行了个礼，轻声道：“爷，叫妾身来所为何事？”
　　九阿哥说：“你的琴艺颇精，请你来抚琴一曲。”
　　陈知瑶碎步走过去，坐在筝前，秀手一抬，如泉水般清灵之音便于指尖滑出，“琴声万籁幽”大抵便是如此。
　　烫过茶壶茶盏，九阿哥便沿着茶壶壁注水，只加了七成满，把茶壶盖放在一边，淡绿色填色釉壶口水汽氤氲，好似一阵晨雾四散开来，辅之缓缓流淌的缕缕琴声，只觉心平气和，身心惬意。
　　等了半晌，九阿哥用手隔着茶壶试了试水温，遂拿起茶荷，用茶导一点点把茶叶拨入壶中。身披银毫的茶叶一入水中，沉到壶低，被水充分浸润后，伸展开来，浮游于杯中，徘徊飘舞。
　　四杯青色填色釉茶盏中倒入冲泡好的茶水，透过杯壁隐隐显现出银澄碧绿的茶水，煞是好看。
　　九阿哥先是把茶水端给八阿哥，他温文尔雅接过茶水，闭目闻香；随后又端给我一杯，我也低头嗅着。
　　“知瑶。”九阿哥轻声唤道。
　　琴声戛然而止，陈知瑶小步走来，九阿哥指指我右手边的凳子，说道：“一起品茶吧。”陈知瑶应声落座，优雅地端起茶盏，小口啜饮。虽然她父亲官职不高，但从温婉从容的举止能看出，她定是颇有教养。
　　四人一直静默无声，专心品茶，直到第一道茶品完，九阿哥又在茶壶中加水，倒好后问我：“芊柔，托付你的事可有眉目？”
　　一晃一个月快过去，别说眉目，连开口的时机都没寻到。我不知该怎么说，一味品茶。八阿哥侧脸看我一眼，对九阿哥说道：“事情不急，还需待些日子，芊柔也在尽力找机会陈情。”
　　我盯着茶水冥思良久，想到一个办法，突然抬头对九阿哥神秘一笑，道：“我知道该怎么对太后说了，只是九哥哥要掉点东西，毕竟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
　　九阿哥把茶一饮而尽，问：“什么东西？”
　　我伸手指了指多宝格上盛放碧螺春的瓷瓶，笑说：“当然是你的好茶。”
　　九阿哥连连摆手，忙说：“不行不行，就剩这一丁点茶叶了，还是去年收茶时重金购得，我自己都舍不得喝，这上等的碧螺春要七万多茶芽才能出一斤茶叶，今天下了狠心才拿出来的。”
　　想开口反驳，转念一想，他说的也对，这么贵重的茶叶为了办事拿出来也就罢了，可这办的还不是自己的事，搁谁能舍得。这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神色为难地看向八阿哥。八阿哥自是懂我的意思，对我报以温柔一笑，看向九阿哥，说道：“再过几个月又该收茶了，老九你留一半，剩下的让小柔带回宫送给太后。”
　　九阿哥啜了口茶，想了一会，同意了八阿哥的看法，起身取来瓷瓶。
　　我接过瓷瓶，对他谄媚一笑，装作不好意思说道：“还没说完呢，这茶叶还需上好的茶具来冲泡不是，要不然不是可惜了。”说罢，指了指茶台上的茶具，笑嘻嘻看向九阿哥。
　　他瞪了我一眼，无奈至极，苦笑道：“刚还说我打劫，芊柔今日是要把我的宝贝拿走。”
　　我看着他，无辜道：“我哪会这么可恶，到九哥哥府上横刀夺爱。这茶叶，给你留一半，至于茶具，你放心，办完事自然会完璧归赵，亲自送到你手上的。”
　　九阿哥垂目一想，说：“也罢，为了能送王仕隐进宫，也值了。”
　　我不懂他的意思，送王仕隐进宫哪有那么重要，能让他舍得下好不容易收来的上等碧螺春。忽而想到令狐士义，九阿哥嘱咐过王仕隐给令狐士义的女儿治病。九阿哥是重义气之人，想来与王仕隐私交甚好。
　　不管我们说什么，陈知瑶始终安静坐着，专心品茶，从不多说一句话，看起来也并没有把心思放到我们讨论的话题上。我看她倒是懂事，顿时对她升起一丝好感，不自觉对她有几分亲近感。
　　茶已泡到第三道，唇齿间若有若无潆绕着太湖春日气息。八阿哥呷了口茶，若无其事低声说道：“我已经联系好三位大人举荐王仕隐，待时机成熟，视情况而定哪位大人出面。”
　　九阿哥点点头，说：“只差最后一步，不能出差错。”
　　此时，陈知瑶站来，俯下身子对九阿哥说道：“既然爷在谈论正事，知瑶就不便听了，妾身先行回避。”果真不同寻常，既文静娴雅，又懂得礼数，怪不得九阿哥对他宠爱优渥。
　　九阿哥应允。忽而反应过来，对八阿哥说道：“十弟和十四弟一早跟随皇阿玛去南海子，原说回来了来我府上小聚，看时辰差不多到了，让何玉柱把他们请过来。”
　　“我去带他们过来。”说完我跟着陈知瑶一起出了门。
　　陈知瑶对我莞尔一笑，与我并肩走着，轻声说道：“公主初来府上，不熟悉路吧。”
　　我对她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笑了笑，道：“确实不记得了。”
　　她抬眸凝视我一眼，嘴角微含笑意，说道：“我挑最近的路送你到府门，你可要记得路，接到十爷和十四爷原路返回就好了。”
　　我点点头，对她说道：“你弹的琴可真好听，余音仿佛还回响在耳际，怪不得九哥哥叫了你来，你知道么，我可是第一次见九哥哥在品茶议事的时候，还容许旁人在侧。”
　　她一面往前走着，一面谦虚道：“知瑶的琴艺也算略略能听得入耳，得公主如此高的赞誉，知瑶愧不敢当。若是公主想听，哪日再来府上，知瑶愿为公主抚琴。”
　　虽然陈知瑶的出身并不算太高，但在扬州也好歹是个大家闺秀，况且颇懂琴艺，知书达理。若是在扬州定能嫁个不错的人家，做个正室也有可能，为什么偏偏背乡离井，来到这京城幽深庭院之中，甘愿做皇子的媵妾。九阿哥又是怎么遇见她，被她打动，纳入府中呢？我想不明白，正要开口问她，只见她做了个福，说道：“十爷，十四爷吉祥。”
　　十四阿哥淡淡对她说：“起吧。”
　　她转身正要离去，向前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什么，回头对我说道：“下回来府上想要听琴可直接来找我。”说罢，提步离去，空留了个娉婷背影，袅袅而去。我怔怔地盯着她离去，这般美人，别说九阿哥，就是我见了也有几分我见犹怜之感。
　　十阿哥用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嚷着：“人都走了看什么呢？”
　　我回过神来，笑说：“没什么，你们怎么才来，我们在朗逸轩等了一下午，茶都泡了好几道了，再好的碧螺春，只怕这会也没味道了。”
　　十四阿哥摇摇头，一脸满不在意的样子，跟在我身后往朗逸轩走，笑着说：“喝不上九哥的好茶不打紧，我带了好酒，有日子我们没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了，今儿赶得巧，要开怀畅饮！”我回头一看，碎步跟在他身后的雅图双手各拎着两壶酒，看来十四有点不醉不归的意思了。
　　十四阿哥接着说：“我特意请了素日里与我们私交甚好的几位京城公子哥，一同把酒言欢。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乎？”说着，便摆出尚书房徐元梦师傅教我们古文时默书的模样。
　　我斜眼瞥向十四阿哥，他见我看他，大笑起来，不知为何，我看着他笑，也忍不住自己笑起来，回他道：“不若与人！”这个十四，跟九阿哥呆的久了，也沾上点九阿哥那爱与人结交的性子。
　　因为走得快早已走到我和十四前头的十阿哥听见笑声，跑过来，问道：“什么事你俩乐成这样？快跟我说说。”
　　眼见着朗逸轩就在眼前没几步远的地方，我搡了搡十阿哥，憋住笑说道：“上回十四弟被你喝倒的事还记着呢，刚说找了几个帮手，今儿要找你‘报仇’呢！”说罢，没理会他，向前快走两步。
　　身后的十阿哥把我的话当真，对十四阿哥呵道：“你个十四，我说今儿这么兴致冲冲地嚷着让下人送来好酒，原来在这等着我！”
　　我笑了两声，紧跑两步到朗逸轩门口，回头看他俩笑闹着，而房内八阿哥和九阿哥正在惬意品茶，想着整日里他们都是与公文政事相伴，案牍劳形，像这样能几个相交好的兄弟聚在一起不谈政治，只论风月的日子毕竟不多。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徒然有一种岁月静好之感，如果可以，真希望往后的岁岁年年皆如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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