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梦境里，恍惚间，苦涩难忍的浓茶被灌了一遭又一遭，只觉得身子不似今日晨起那般沉重，脑袋好像也能正常转动了。迷蒙中辗转醒来的之时天已经黑透，我这才想起来，昨夜里迷糊眯了一宿后，他上朝走后我竟整整睡了一天。
　　此刻星星点点湛蓝夜色从窗外漏进来，院中虫鸣嘶哑，仿佛能听到湖中锦鲤口中吐出的泡泡在水中崩裂之声，伴着似有若无的微风拂过竹叶间作响的沙沙声响。能感知到的一切都是那么平静，静得像是寻常夏夜里的每一晚，如果不是隐隐的头痛提醒着我，我甚至忘记昨晚上发生了什么。
　　目光无意间落在床边盛满清水的铜盆上，一方洁白帕子静静搭在铜盆边缘，冰块滑落掉进水中的声响依稀还在耳边回荡，想起晨起暖白阳光下的伏在床边的他，脑中勾画出他柔和的轮廓，心里荡起一丝暖意，唇角不经露出一抹笑意，其实你还是在意我的。
　　几盏烛光映照在房里，明晃晃仿若白昼，我心下奇怪，房中竟没有一个人在。地上细细碎碎的瓷片早已经被收拾干净，光洁的地板上什么痕迹也都看不出，似乎昨晚只是若干个日子里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
　　四下里静悄悄，也没见到白歌，约摸是八阿哥已经回府，遣她去做旁的事。在床上躺了一天，实在有些闷，穿上鞋轻手轻脚拉开门，想去院子里透透气。
　　倏一拉开门，正欲下楼梯，忽而听到楼下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
　　先是听到一个略显急躁的声音，虽是暴躁却极力压制着说话的语气：“八哥，芊柔昨个儿夜里是怎么了，家宴上瞅着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昏过去，若是醉酒所致断不会昏睡这么久。”一听便是十阿哥，他这样一说，我也是一头雾水，昏昏沉沉一晚上醒来，八阿哥只说是我不胜酒力的缘故，细细想来也是令人疑虑。
　　九阿哥低语道：“昨儿我在府里守了一夜，直到郎中瞧过芊柔后，回去给我回了话才歇着。听郎中的意思，芊柔是被人下了什么脏东西，”旋即向八阿哥问道：“八哥，芊柔昨晚可有什么反常举动？”
　　脏东西？听他的意思，我是被人下了药，想到这，忍不住倒吸了口气，立马竖起耳朵继续听。
　　沉吟半晌，八阿哥轻叹口气，说道：“万幸发作时小柔还在府上，九弟及时遣了郎中来瞧，否则我真的不敢想会发生什么。”忽然，他话音一转，愧疚道：“昨夜见天色已晚才留她在雅籁园，原想处理完跟婉钰的事后再回来见她，按说小柔本该是回宫的，若是在路上发生这样的事……也怪我操之过急，偏要那会儿去跟婉钰说清楚。”八阿哥语气中带着深深的自责。
　　十阿哥的声音传来：“八哥，可有查到是谁给芊柔下药？”
　　八阿哥叹声道：“我已经亲自在查了，为了不打草惊蛇，只能暗中追查。”
　　九阿哥附和道：“八哥，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十阿哥亦道：“我和九哥一样，愿帮八哥查清幕后之人。”
　　良久不语，八阿哥长叹口气，道：“本以为替她扛下这一切，即使远远看着她都是好的。原是我想错了，只有她在我身边，我才能真正心安。”旋即，八阿哥话语如同极寒的深渊，每一个字都凛冽逼人：“等我查到谁敢用这种龌龊手段陷害小柔，不管是谁，我绝不饶他！”听着他们的对话，我后背升腾起阵阵凉意，双腿止不住发软，顺着背靠的墙壁向下滑，慢慢跌坐在地上，原来昨夜的反常举动并不是醉酒，是有人故意为之。我想不明白，自小长于深宫之中，受皇阿玛和额娘荣妃庇佑、在哥哥们的保护下长大，从未卷入波谲的争斗中，被人下了不清不楚足以毁掉我一生的脏东西，连这个人是谁、在哪我都不知道，却只能躲在没人的角落里紧紧地抱住自己。
　　原以为，不招惹是非，在所有保护之下，能够独善其身，可还是被一步步裹挟进不知因何而起的是是非非。
　　初秋的天，只穿着一件中衣竟一丝凉意也感觉不到。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不知楼下压低了声音的耳语何时离去。
　　“小柔……”温柔的声音带着些疲惫后的沙哑，还有些惊愕。
　　我侧目看着从楼梯上来的八阿哥，刚才听到的话夹杂着昨晚的事在脑中浮现，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泪水迷离地笼罩住双眼，八哥哥，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信任，这个人就是你胤禩。
　　八阿哥眼睛里盛满了心疼，微蹙眉头，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梯，一把将我搂进怀里，一面轻抚我的背，一面轻声道：“小柔，傻姑娘，怎么自己一个人坐在地上，仔细着凉。”
　　他怀里的醉汐百合香气味已经与宁曦阁里燃着的醉汐百合香浑然一体，我的额头轻抵在他的肩膀，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原本属于他的独特的清香味，他的味道萦绕在鼻息之间，竟使我原本揪在一起的心沉下来不少。
　　他轻拍我的背，柔声道：“小柔，地上凉，我扶你去床上休息。”
　　我轻轻推开他的手，摇头道：“八哥哥，陪小柔去外面走走吧。”
　　八阿哥眼含心疼盯着我半晌，抬手摸了摸我披散下来的头发，起身去衣柜里取出一件崭新的淡淡银线镶边绣浅紫色山茶花，周身被饰以白狐毛滚边，内里是雪白獭兔毛浑身一体的连帽斗篷，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式，却又新颖得紧，是现今京城世家小姐竞相仿照的式样。只看这周身的银线和稀有的白狐皮毛，便不是普通贵胄之家能受用得起的。
　　“晚来风凉，要出去可要穿得厚些，”他自然地将这件斗篷披在我身上，在领口处小心地打了个结，看着我他露出满足的浅笑：“我知道小柔穿上一定很漂亮。”
　　我努力地扯出一丝笑意，泪水已经干了，刚刚泪珠划过的脸庞被这生硬扯出的笑拉扯地有些生疼。脑中却不受控地想起几年前他率领正蓝旗亲征大漠，回来后用猎得的稀有银狐皮做的夹袄。那年他寿辰时，我第一次穿那件夹袄，他的眼睛里也是这样满足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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