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在八贝勒府休养几日，并没有预先想得那么长日寂寞。
　　好在八阿哥倒是每天除了出门处理些手头上的事务，基本上都呆在宁曦阁，跟我说些宫里宫外发生的趣事；九、十、十四阿哥倒是常来，九阿哥每次来都会带些搜罗的古董珍玩，博古架上都快摆满了，十阿哥带些能打发时间的稀奇小玩意，十四阿哥随皇上去南苑狩猎时谁都打了些什么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这日，我正坐在床上读三阿哥托人带来的本明人文集，看到附录部分摘录的明代的《天变邸抄》，关于一次明熹宗时灾异事件的叙述。越往后看越犯嘀咕，就明熹宗发布的上谕来看，多次称之为“天变”，而多篇文集认定这是一次地震。
　　正想得认真，忽然手中的书被人一把夺走，吓了一跳，紧接着是一阵爽朗的大笑。我气冲冲地扭头一看，九阿哥把从我手里抢来的书翻到封面，一边展示给十阿哥看，一边笑着。
　　十阿哥把书夺过来，认真看了几眼，极不情愿地把书递给我。
　　我接过书，纳闷道：“你们这是笑什么？一进门就抢我的书。”
　　九阿哥拽过一旁的铁梨木凳，坐下，一连无辜说：“可别说是一进门就抢你的书，我和八哥、老十站在门口看你半天，你看得认真没察觉。老十说你该是看什么闲书看得入了迷，我觉得你那神情，定是在思考些什么。”
　　十阿哥打断九阿哥的话，嗔怒道：“九哥抢过来一看，果真是在研究什么。”
　　我把书翻到刚才看得那一页，指给九阿哥看，问道：“你说这究竟是灾异还是天变？若是地震，为何远离京城的军火库会同时爆炸？”
　　九阿哥仔细阅读书上的摘录，看完后又用手托着下巴，想了良久，用确定的口吻说：“是地震！军火库虽然远离京师，原不该受到波及同时爆破，穆经远曾说过一嘴，火药极其不稳定，储存运输都要多加小心。而明熹宗时期这次地震威力极大，蔓延迅速，军火受到如此大的震动，几乎同时爆炸。”
　　说罢，九阿哥把书合上递给我，十阿哥急火火道：“芊柔，今天有桩稀奇事要同你讲！”
　　眼睛余光无意撇到坐在书桌后的八阿哥，神情严肃，一汪深潭似的眼睛望着窗外的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今天皇阿玛在乾清宫召见了一个姓博尔济吉特名叫策棱的，对他青睐有加，随后宣文渊阁大学士李光地、兵部尚书耿额等觐见，商议要授予轻骑都尉并在年后将其教养于内廷一事。”十阿哥回忆道。
　　听罢，我颇为不解，按说教养于内廷的先例不是没有。顺治朝便有把和顺公主、柔嘉公主养于内廷的先例，只是这些养于内廷的格格公主均姓爱新觉罗，是亲王的女儿，像如此把外姓男子教养于宫廷的确实没听说过。
　　想到这，我嘀咕一句：“确实稀奇。”
　　自打进门就没说一句话，望着窗外深思的八阿哥侧过身，道：“策棱乃元朝太祖成吉思汗嫡系，几年前率喀尔喀部众归顺我大清，此后军功赫赫，是骁勇善战的一员猛将。”
　　十阿哥听后点点头：“现下噶尔丹战事吃紧，皇阿玛有意让他率兵出征，再立军功。”
　　九阿哥与八阿哥对视一眼，若有所思，说：“只怕不是再立军功那样简单，我揣测是属意与他结为姻亲。”
　　看来九阿哥同八阿哥想到了一起，八阿哥淡淡道：“眼下适龄公主只有芊柔、嘉仪和德妃所生温宪公主，而温宪公主早已定亲于舜安颜……”
　　还没说完，一屋子人的眼神齐刷刷聚集在我身上，我抬眼看向说出这话的八阿哥，与他目光相触之间没来由地心慌，未来得及细想，便脱口而出：“我不要嫁出去，我只想在京城，跟你们在一起！”
　　话一说出，脑子飞速设想到假如是我嫁到大草原举目无亲的场景，没有任何预兆大哭起来。
　　看我突然哭得那么悲伤，眼泪收也收不住，他们赶紧上来宽慰，说些什么只是暂时揣测之类的话。不过，自打哭过那一次之后，倒是没人再提起要我出嫁的事了。

　　脚伤痊愈回宫后没几天，正赶上除夕家宴，皇帝于保和殿宴请各宫妃嫔、贵人、常在、答应。平日里皇上虽说也会同后宫妃嫔一同用膳,但也只限于得召才能有此殊荣,像这样阖宫后妃欢聚一堂作陪的家宴,也只有年根下的除夕家宴。
　　皇帝依旧稳坐于保和殿正中龙椅，妃嫔按地位高低分列于皇上两侧，各妃嫔所生阿哥、公主坐于母妃身侧,太子坐在皇帝左手边。
　　与往年不同的是，皇帝的右手边铺有帏子的高桌坐是位双目凛凛，面容粗犷，身形伟岸，身着蒙古暗红吉服的男子。照理说，招待蒙古王公贵族的筵席应是除夕晚宴，即使身份再贵重，也无法参加宫廷家宴。没想到月余没回宫，深有“宫外才几日，宫中已千年”之感，我对坐在皇上身边的男子有些奇怪。往日里并没见到过，不禁悄悄瞄了几眼。
　　没想到偷瞄的这几眼全被斜对面坐在宜妃身侧的九阿哥尽收眼底，见他一味盯着我看，索性朝蒙古人努努嘴。
　　九阿哥明白我的意思，冥想着该怎么说，只见他嘴角挑起一抹坏笑，装作无意端起茶盏挡住嘴不让皇上看见，遥遥冲着我对了个口型“准额驸”。
　　他就是之前在八贝勒府听他们说起的那个策棱！
　　我悻悻望着面前的白里酱色碗发呆，应该是之前听他们说过皇上要在适龄公主中选一人与他结为姻亲之故，打心里没来由地对他存有几分芥蒂。

　　一曲舞毕，乐伎舞者领了赏谢恩退下，皇阿玛摆摆手，司乐人便终止奏乐。
　　皇阿玛看向一旁的策棱，饶有兴趣道：“策棱，当年噶尔丹侵入我蒙古境内，你率兵抵抗，立下大功。朕早听说你武艺高强，不如今日一睹为快。”
　　策棱起身，说道：“承蒙皇上夸赞，策棱遵旨。”说罢，对侍从耳语几句，侍从点头匆匆离去。没多久取来一段三尺长的织锦，殿中抬上书桌一张，上置澄泥砚一方，展开的空白横幅玉石卷轴立平铺于鎏金地面。
　　只见长空寒光一闪，站在保和殿门口侍卫手中的刀早已出鞘，而策棱手上缠绕的织锦则紧紧系住刀柄，动作之快，在场之人无不称奇。策棱右手紧握织锦一跃而起，织锦一端的刀尖精准地蘸着澄泥砚里的墨水，随后，他一手发力，被织锦紧紧捆住的刀直直飞向卷轴，惊奇的是，在他的控制下，刀尖如同笔锋一般，在空白的卷轴上洋洋洒洒写起了字。
　　几个太监把写完的卷轴举起来，上书“百福具臻”四字，笔走龙蛇，鸾翔凤翥，铁画银钩，与用笔写出来的字并无二致。
　　所有人看得目瞪口呆，竟不知还会有人能够用刀锋写字，居然能写出这般气魄，可见其书法也有几分造诣，均称之为“奇”，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策棱单膝跪地，说：“微臣策棱恭祝皇上百福齐臻、福寿延年。”
　　皇阿玛走到他面前，双手扶起跪拜的策棱，赞叹道：“果真不同凡响。朕的儿子女儿也不见得能出其右。”
　　四阿哥站起来，拊掌道：“胤禛原只见过书法上颇有造诣和剑术出神入化之人，从未见过能将两者巧妙结合表现得如此完美之人。”
　　坐在荣妃一侧的三阿哥说道：“策大人书法透出二王之气韵，确实佩服。”三阿哥无论书法或是诗律文学都是极为突出，连他都这么夸赞策棱，看来此人的确是非同寻常。
　　策棱谦逊道：“三阿哥之言着实高抬策棱，愧不敢当，策棱乃一介武夫，征战沙场，刀剑倒是平日练得多了些，若说书法，与‘二王’相比实在是画蚓涂鸦之作。”
　　皇阿玛思量着，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策棱，朕特准将你教养于内廷，彩福日后正月初六起进宫研习。”
　　随后，皇阿玛扫视我一眼，叫我：“芊柔。”我一愣，心想不会真是要给策棱赐婚？不会真就选上我了吧？我下意识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八阿哥，心里慌得要命，只好僵硬着站起来，低着头不敢直视皇阿玛，唯恐是我最不愿的情形出现。一时间，所有人的眼光聚集在我身上，突然感到后背一阵阵发凉。
　　皇阿玛淡淡说道：“芊柔，正月初六策棱入宫，之后的一个月，你带他熟悉宫中环境不得出任何差池。”
　　长出一口气，我回过神来，行了个礼，回道：“是！芊柔谨遵皇阿玛旨意。”
　　策棱转身面对我拱手说：“劳烦芊柔公主。”见他礼数周全，似乎对宫中的规矩有所了解，我应该不用对这份皇阿玛给的差事过分上心，只带他阖宫略转转即可，心中豁然开朗，颔首对他微微一笑。
　　皇阿玛看向侧坐于良贵人身旁的八阿哥，低头沉思一会，高声道：“老八，”八阿哥赶忙起身，“你同策棱的书法由何焯教授。”
　　八阿哥温文尔雅一笑，回道：“是！儿臣谨记。”皇阿玛一直对八阿哥的字不满意,总觉得缺了点苍健之力,而策棱今晚所书,即使不是用笔写出来,笔力也尤为苍劲。让八阿哥和策棱师从何焯练字，皇阿玛之意昭昭。
　　太子朗声道：“皇阿玛为策大人安排的周到妥帖，儿臣等定不负皇阿玛圣意，平日里对策大人多加照顾。”
　　我低头两手食指绞着帕子，胡乱想着，太子都发话要对策棱多加照拂，看来安排给我的这差事又岂能草草应付了事，心里一阵烦闷。忽感觉一道眼神在我身上定格许久，遂猛地抬头迎上去，正对上八阿哥炯炯的目光，眼底有一抹黯淡，不知为何，脑中一片空白，就这么隔着众人与他遥遥对望。

　　自打那日除夕家宴后，心里有这么一桩事重重压着，做什么都没了心情。只是元旦随宫眷照例到乾清宫给皇阿玛请安、道新吉，去各处拈香行礼，之后又同公主、福晋、命妇在太后居住慈宁宫随从行六肃三跪九叩大礼，除此便再未踏出长春宫一步。连同住长春宫的薛答应和林常在都打趣说，芊柔过了个年倒似换了脾性，整日整日在长春宫也能呆住了。
　　自己一个人拿了本书坐在窗下看着，宫里静静的，都能听见雪花片子擦过房檐的声音。
　　年后三阿哥会熙春园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继续修书。朝中各部封印不再办公，八阿哥他们入宫的次数也少了。听说皇阿玛也赐了九阿哥府邸，就在八贝勒府前一条街，距离不远。
　　平日里他们忙着各自手头的事务，许是过了个年难得清闲几天，都在府里躲懒。更何况自从元旦王宫百官齐聚太和殿朝贺以来，转眼已到正月初五，大雪时断时续下着，这样的天，在府中暖阁喝茶吟诗也不失一件乐事。

　　八贝勒府，惟勤斋书房。
　　八阿哥端坐于书桌后，一份折子展开在桌面上，他低头看着折子，手中拿着笔，在一张素白宣纸上誊写着，不时停下笔沉思。
　　常顺轻手轻脚推门进来，往炭盆里添了几块火红的木炭，盖上熏笼，很快又退了出去。炭盆里木炭燃烧着，偶尔冒出几粒火星子。
　　十阿哥把玩手中精巧的翡翠描金鼻烟壶，若有所思道：“皇阿玛此番对博尔济吉特策棱倒是格外重视，往年归降且战功卓著的蒙古部族首领也不在少数，却独独对他恩典有加。”
　　十四阿哥侧目看了一眼十阿哥，想了想，开口说：“现如今，这个策棱既是皇阿玛面前的红人，且掌握着蒙古喀尔喀及塔米尔两部落的军权，又被授予一等轻骑都尉，我们不妨把他笼络过来。太子有索额图在朝中支持，我们也有策棱这一‘准额驸’，即使有朝一日发生政变，我们也能处于主动。”
　　九阿哥看向书桌后的八阿哥，见他还在写着，没有一丝理会的意思，随口说道：“除夕家宴上皇阿玛点名让芊柔带策棱熟悉宫苑，这意思你我心里都明白。”
　　八阿哥心里一震，手中一抖，笔锋在纸上留了一个粗笨的墨点，他索性直接搁下笔，踱步到窗前。
　　十阿哥凝视八阿哥的背影，捉摸不透他心里所思所想，问道：“八哥是什么态度，倒是说句话呀！”
　　八阿哥拉开面前的窗户，细密的雪花夹杂凛冽的冬风吹进来，沉声说道：“我的意思就是不行！”
　　九阿哥沉不住气，立即高声道：“芊柔打小与我们一起玩大，若是她能嫁给策棱，于我们而言如虎添翼。有这样一层关系在，我们为什么不利用呢？”
　　八阿哥心里猛地一抽，想不到这种抽痛之感竟这般真切，这还只是设想，若是有一天芊柔真的嫁给策棱，他想不到自己心里到底会有多痛。十阿哥在身后追问道：“八哥，为什么不呢？”
　　他微闭上双眼，垂下的双手紧紧攥成拳，指甲一丝丝剜进手心，像是在下很大决心，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哪个男人会让喜欢的女人嫁给别人。”一股凉风裹挟着雪花狠狠吹进来，冰冷的雪花砸在八阿哥柔美的脸庞，书桌上的红烛被这阵风吹得跳了跳，终于还是只剩一缕青烟。
　　环坐圆桌边的几个阿哥听到八阿哥的话倒抽了口凉气，面面相觑，默默呆坐着，最终眼睛瞅着窗边遗世孤立的男子，他们几十年来死心塌地追随的人。
　　八阿哥淡淡说道：“策棱这边我们要争取，不过不是通过小柔，交给我。”
　　心中好似一块重石稳稳落地，九阿哥他们知道，几十年矢志不渝追随的人正是眼前这个有情有义，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策棱于他们而言固然重要，他们相信八阿哥有足够的办事之才，即使不通过女人，也能将他争取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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