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婉钰的笑僵在唇角，目光游离，看得出她此刻内心并不平静，她怅然道：“自外祖父病重离世，直到后来长大，我有足足十年的时间没有踏进过宫门一步，十年的光阴我一次没有见过他，却时时刻刻都在回味他当年的笑。”安亲王岳乐逝世后，王府内没有主心骨，家道中落，加之贝勒诺尼告发安亲王掌管宗人府时不当情事，致使安亲王岳乐死后被褫夺亲王爵位。婉钰的阿玛额驸明尚因诈赌之事，未得善终，和硕格格也郁郁而终。这样的情形之下，婉钰又怎能像早先一样自如出入宫门。
　　“不过，好在……”婉钰顿了顿，矜持一笑，慢声道，“十年后在宫外，我见过他两面。仅仅这两次谋面，我看得出，他已经从当年书声琅琅，对答如流的少年，俨然成长为有能力、有担当的男人。”
　　我讶然地看着婉钰。直到他获皇阿玛准许上朝议政之前的十几年，可以说我们时时都能见到，他的每一点微小的进步我都看在眼里，真心为他喜悦。婉钰所说，我虽没有切身体会，对她十年后再次见到八阿哥的心情也能够感同身受。
　　“那日的天儿像今天一样，我和娘舅玛尔珲家的妹妹一同去郊外山上骑射。远远看见身穿山青色骑装的男子在通体雪白的马驹上飞驰，风驰电掣一般畅游在茂林间，他骑在马上的样子，并不像是在赛马，倒像是融在天地之间。等他停下来，我才看清楚，原来竟是贝勒爷。见他翻身要下马，我赶紧叫住他要跟他比试，其实那时候的心思根本不在此，只是单纯地想让他注意到我，只可惜再怎么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他也已经不认识我了。”婉钰说到这，微蹙着眉头，暗自神伤。我已经完全进入她的回忆中，跟着她的叙述，刻画出山川天地间，八阿哥骑在马上的英姿。
　　婉钰续而说道：“幼年时，我曾经跟着外祖父在军中练习骑射，外祖父对我的要求很高，我的骑术虽说难以同自小奔驰在草原上的格格相较，可在京城王府的女眷中极少有比我好的。我在与贝勒爷比试前，是亲眼见过他骑马的，他的骑术在我之上，可那天我能感觉到他是在刻意让着我，最后是我赢了。后来我还没来得及同他说些什么，他就被九阿哥叫回宫了。这次的见面，他比以前更成熟、更有魅力，可不知为何，他却一直都没露出先前那样的笑。临走时他笑着与我们道别，可那笑，分明在温文尔雅中隐隐带着疏离。”
　　彼时的八阿哥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在他每一步的成长中，他已然明了，在这风波暗涌的宫廷中，该怎么做才能脱颖而出，该怎么做才能得到更多的机会与支持。
　　我听得入了神，仿佛婉钰口中的只是她倾慕的情郎，跟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遂忍不住脱口问道：“后来呢，可有再见过八哥哥？”
　　婉钰无可奈何摇摇头：“那日之后，我虽然也常常去曾经与他赛马的郊外骑马，可是却在没有见过他，好像那天骑在马背上驰骋的他，只是我杜撰出的一个幻影。”
　　我被她的故事感染，听到这，不由地为她轻叹了口气，怅然问道：“这是第一次见面，那第二次呢？”
　　婉钰呷了口梅子汤，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经带了笑意，她说道：“第二次见他是在嘈杂市井，他救了一个带着女儿乞讨的乞丐。”
　　我一惊，脑子里立刻冒出个名字“令狐士义”！
　　“贝勒爷和九弟他们乘着马车，忽然行进中的马车被前面围堵的人群挡住了去路。拥挤的人群中，跪在地上的乞丐怀里抱着病重的女儿不断向人群磕头，想让他们救救他的女儿。而我，恰好从此路过，不知是不是天意，无意中的一瞥，正看见身穿月白长袍的他翩然而立。我赶紧停下脚步，隔着重重人群，远远凝望着他，尽管知道，他根本看不到我。芊柔你不知道那个坐在地上的乞丐和他的女儿穿的衣服有多破旧，身上有多肮脏。”我点点头，我当时在场自然是知道的。而且周围的人一听说他们出身乐籍，满眼都是不屑和鄙夷。
　　兴许婉钰离得远，又或者她的注意力全在八阿哥身上，根本没有看到我的存在，她继续说道：“贝勒爷可是皇子啊，他竟然一点都不嫌弃他们，反而蹲下身来仔细看着那小姑娘脚上的脓疮，据说最后还让手下人去找了郎中给他们瞧病。一个尊贵的皇子，肯在大庭广众之下放下自己的身份，哀悯关切一个受了伤的孩子，是多么难得。我打心眼里对他叹服，我暗暗对自己说，我郭络罗婉钰今生只嫁八贝勒！”
　　我心中猛地抽痛，就是这几次的见面，便足以使她为八阿哥倾倒，并立誓非他不嫁。八阿哥的优秀和他的品行，如此轻易地就能俘获一颗闺阁小女儿的芳心。怪不得，从那以后，婉钰进宫的次数明显增多，固然与安郡王一脉重兴有关，更多的还是她对八阿哥的仰慕之意。
　　我沉默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想要亲口问：“所以这也是你一直坚持着让安郡王玛尔珲向皇阿玛提指婚的原因？”
　　婉钰脸色黯淡，忽而凄然一笑，看不出她是难过还是欢欣，说道：“在这之前上奏折请皇阿玛给贝勒爷指婚的不少，传闻这些指婚几乎全被贝勒爷以各种原因婉拒。说来也奇怪了，按贝勒爷当时的年纪，比他小的九阿哥、十阿哥均早已成家，而他却并无此意。娘舅对我说过多次，那么多的好姑娘全被贝勒爷拒之门外，请求指婚的奏折递上去，能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偏偏不信，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一面递着折子，一面再想别的法子。水滴石穿，铁杵成针，你瞧，现在每逢家宴，站在贝勒爷身边的人是我！”说到这，她的语气略微有些激动，眼睛里漾出点点泪花，似乎是为她的努力觉得值得。
　　听她说了这么多，我才突然明白过来，外界流传的她嚣张泼辣、尖酸刻薄，说到底不过是痴情人罢了，紧紧捍卫最后她心里的那个男人，绝不容许别人靠近一步。只是，这到底是她的一厢情愿还是八阿哥的甘愿配合？
　　我正游离在她刚刚说的一番话里，她蓦然起身，徐徐淡笑着，已经没有了刚进门时的失魂落魄，哀戚惨戚，面上也有了几分血色，整个人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骄傲高贵。
　　她敛一敛神色，抬手扶了扶鬓上的紫金玫瑰缀珍珠步摇，用丝帕轻轻拭了拭眼角，对我笑吟吟道：“没想到这些陈年往事，竟对你说了出来。谢谢你芊柔，能听我说这么多。这些话深藏在心里，一直没有对人提起过，经此一说，心里畅快许多。”
　　我这才反应过来，嘴角微微而笑，由衷说道：“婉钰姐，能嫁与八哥哥是你的福气，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芊柔羡慕你能嫁得自己倾心暗慕了十多年的男子。”我的话句句真心，至少对于我来说，这是我怎么求也求不到的。不管你是不是八哥哥中意的人，我都希望你能让他卸下包裹在他周身的盔甲，使他打心里安乐顺遂。
　　婉钰站起身，道：“我该把这块皇阿玛送给贝勒爷的玉珏带回惟勤斋，这是皇阿玛对他的希冀和他平生的奔头。”她走到书桌旁，刚一拿起玉珏，目光触碰到玉珏下镇尺压着的梅花信笺，面容一滞，手瞬间僵在半空。
　　刚才净顾着抚慰她的情绪，我这次才猛然间想起，梅花笺上可是八阿哥写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以她的脾性，怎么会允许自己丈夫的字出现在别的女人即便是他妹妹的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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