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远远看见一个精精瘦瘦，尖嘴猴腮的小太监乌溜溜的眼睛向我们这边扫了下，目光一亮，推推搡搡挤过来。待走进了，他对春锦满脸堆笑道：“呦，今儿个刮的什么风，竟把春锦姑娘吹来了，姑娘可是来领长春宫月例。”
　　春锦笑瞪了他一眼，说道：“小景子你可是过了个年蜜糖吃多了，净是油嘴滑舌。”说着，瞟了我一眼，正经道：“今儿天好，陪公主出门走走，恰好走到内务府，公主瞅着这里热闹进来瞧瞧。”
　　小景子这才注意到立在春锦身后一言未发的我，面色一变，匆匆俯下身，认认真真打个千儿，躬身说道：“奴才眼拙，竟没瞧见公主在此，还请公主恕罪。”
　　看着他与春锦你一言我一语便知两人关系熟络，加之有时额娘会吩咐春锦同梓晴一道来领长春宫的想来应是嬉闹惯了的，这宫里太监、宫女的日子本就压抑难过，再没点乐子岂不是度日如年。由此一想便罢了，我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笑吟吟道：“起吧。”
　　他一起身，规矩不少，用袖口擦拭额头上冒出的细汗，目光看了看繁杂的人群，说道：“这几日内务府人多吵杂，公主若有什么要紧的事尽管跟奴才吩咐，奴才去帮您办，保证立马帮您办妥。”
　　我摇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春锦，她明白我的意思，对小景子勾勾手，小景子赔着笑颠颠儿凑过去，春锦压低声音问道：“八贝勒爷这会儿可在？”
　　小景子想了想，说：“真不巧，八贝勒爷晌午刚走，这会子就只有裕亲王和内务府主管凌普凌大人在。”
　　“八贝勒走前可曾说去哪儿了？是回府了吗？”我一急，脱口问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迟疑道：“八贝勒爷并没说去了哪，该不是回府，与他一起走的除了常顺外，还有裕亲王身边的阿鲁达。”
　　忽然，小景子面色突变，急急忙忙躬身请安。我转身回头，裕亲王正站在我身后，面含慈和笑意地看向我。
　　回想起最近这两次碰见裕亲王的情形，我都恰好在与人说着八阿哥事情，不知刚才的对话裕亲王有没有听到，我心里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遂低下头给对裕亲王福了一福。
　　裕亲王说道：“起来吧，不必拘礼。”他见我起身后还是低垂着头不敢看他，微微而笑，旋即声音和缓问道：“这儿嘈乱得很，芊柔丫头，你可愿意陪我这半截老头儿去僻静之处走走？”
　　我看了眼裕亲王，只见他神态自若，面上依旧带着慈祥的笑，忙点头应是，转而吩咐春锦带着王碧霖随小景子去取波光锦。

　　裕亲王是先帝顺治爷次子，皇阿玛同父异母兄长，数次领兵出征噶尔丹，战功彪炳，深得皇阿玛倚重；朝堂之上，宫廷之中，亦是为人叹服。而今，这位曾经折戟尘沙，醉卧沙场，出生入死的朝廷猛将、宗室亲王已近半百。我随他一路走来，常常是走几步便要停下深深喘几口气，明显看出身体早已不似从前硬朗，只余精神依旧神采矍铄，依稀看得出当年破马戎疆的气魄。
　　走到一处环境清幽的水榭之中，我搀着裕亲王坐下，自己也找了个光滑干净的石凳就坐。刚一坐下，就见裕亲王凝视着我，我一脸茫然地看着裕亲王，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裕亲王看着我，无可奈何地摇着头笑起来，一面笑一面打趣说道：“刚才恰好经过，无意中听见你问小景子的话，芊柔可是想你八哥哥了？”
　　脸颊猛然热起来，心扑通直跳，恍然间竟有种思恋情郎被长辈抓到的感觉。我暗暗笑自己，虽然真真切切是这样的感觉，心里却好似有个声音在说服自己说，明明不是这样的。于是，我刻意躲开裕亲王的眼光，揉搓着衣袖小声嘟囔道：“只是想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还没见着。”
　　裕亲王微微笑着，没有接我的话茬，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听清我说的是什么，他自顾说道：“你八哥哥下午去了正在修建的东岳庙。”
　　我一听裕亲王说的与八阿哥有关，赶紧立起耳朵听，生怕漏了一个字眼。
　　“芊柔你有所不知，胤禩这孩子近来颇有些奇怪。打南边忙活大半年回来，也只趁着过年歇息了几天。原本他手头上的事已经够多，可他看着我年事已高，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早几个月去府上见我，愣是把我有心无力的几份差挑了过来……我看他懂事，通过几年来对他的观察，他颇有办事之才，这才放心把事交给他做。你瞧，这不今儿个下午叫上阿鲁达和几位工部官员一同去了东岳庙。”裕亲王的语气中满是赞赏和欣慰，说到情深处，又隐隐含着对八阿哥的心疼。
　　听着裕亲王的话语，我的思绪不由自主飘到康熙三十五年仲夏之夜御花园星空下。八阿哥脸色苍白，酒意微醺。那一晚我们说过的话很多，唯一真正烙印在我脑海里不能忘怀的是他语气坚定，言辞决然说出的那句：“小柔你要记住，机会是抢来的！”
　　宫廷之中本就世态炎凉，出身低微的他幼时时常活在别人的冷言冷语中。打他懂事起，他就隐藏起自己的所有心事，小心试探逐渐显露出独有的锋芒，朝夕累积，终成有得到朝野认同之日，也使得皇阿玛最为敬重的裕亲王对他刮目相看、心悦诚服。
　　我默默静坐着，只是想着，这才是八阿哥真心想要的吗？
　　裕亲王见我静默不语，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他目视前方，低声说道：“我私心揣测，老八主动接下这么多的事务，还有个原因，他可能并不想回府。”
　　我一惊，难以置信的看着裕亲王，只见他不动声色道：“赶巧碰上忙的时候，老八他能一连几日穿着朝服里里外外应对处理，听内务府值夜的太监说，有几日他都是天亮时分才和衣而卧。闲时，他频繁去各部走动，互通信息，为下一步繁忙时提前打下基础，月上中天时才回府对他来说已是常事。”
　　我静了一会儿，心叹道，你这是何苦呢？凡事事必躬亲，亲力亲为，然而你的经历也有限，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受得住？
　　裕亲王注视着我，眉心微蹙，推心置腹道：“皇上子女众多，只有芊柔你是打小被本王抱在怀里疼过的，也是有缘。伯父同你道一句实话：胤禩成亲至今尚无子嗣，紫禁城的世家大族都言八福晋专横跋扈，坚决不许八阿哥另娶侧室，外面听到的永远都是王府里想通过市井升斗小民之口舌散播的。唯有老九他们几个你们打小玩大的阿哥和我知道，虽说婉钰是有些蛮横无理，能把朝廷的事处理的雷厉风行、井井有条的老八怎么能畏惧悍妻？……芊柔丫头，你八哥哥连日来心神虺尵，倘若你得空儿，即便是来内务府瞧瞧他，见到你，他也会真心欢喜。”
　　裕亲王的话语重心长，句句站在八阿哥角度体味，我听后，心里一阵酸楚。想起今日来意，便从袖子摸出一页梅花信笺，双手递给裕亲王，恭声道：“这是我此番前来要带给八哥哥过目的东西，烦请伯父见到他帮我转交。”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裕亲王一边展开信笺，一边喃喃念道，“孩子，这是老八给你的？”
　　“八哥哥曾经给我写过一张，并不是这张，这是我临摹八哥哥笔迹写的。”我解释道。
　　裕亲王把这张信笺放到眼前，一笔一划细细端详：“珠玑之间，竟可以假乱真。不过，相比老八的字迹，芊柔你写的还是太过柔媚，遒劲不足，”说着，裕亲王仔细把妃色梅花笺小心叠好，唯恐弄皱了似的，“见到胤禩，定会帮你转交。”
　　出来有一段时间，眼瞧着天色不早，我说道：“伯父，您年岁大了，腿脚不便，芊柔送您回去。”

　　日渐西斜，云霞漫天，月初东方。
　　也许正如裕亲王所说，我们确实有缘，他说出的话在这宫廷之中听来尤为难得，倒像是寻常人家关心孩子的长辈。他虽然驰骋沙场数年，却并未沾染赳赳武夫之气，晓之以情，句句字字敲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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