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回到长春宫已是深夜，才踏进长春门就发现正殿灯火通明，按理说，这个时间，额娘应是早早睡下了。转念想了想，今儿是圣驾回京的日子，再加上章佳氏病重，额娘这几日总也睡不好，兴许是睡到半夜醒了。
　　春锦和弦子守在长春宫西配殿乐志轩外，正要推门进去，弦子拦住我，俯身道：“主子，娘娘有请在正殿已经等候多时了。”
　　我一愣，“啊”了一声。难不成额娘这是原谅我了，还在正殿等我一晚上，心里一阵窃喜，转身要往正殿走。
　　不知三阿哥也在，他听见动静走出来，远远唤我道：“芊柔，来。”
　　我应了一声，小跑过去。
　　殿内点燃着茉莉花味道的熏香，徐徐的烟从香炉里冉冉上升，逸散在空气中氤氲开来。荣妃坐在榻上打着络子，身旁摆满了各色丝线，梓晴在一侧理着线，见我进来，对我俯身一福。
　　似乎是听到我进来，额娘召唤梓晴道：“去把给公主准备的晚膳热一热端上来。”
　　梓晴应声，放下线团正要往门外走，被我拦住。我对着额娘的背影赔笑道：“在八哥哥府上已经用过了，夜深了，额娘可要再进点宵夜？”
　　额娘没接我的话茬，抬手叫了梓晴过去。
　　我本来正要跟在梓晴身后过去给额娘请安，三阿哥一把拉住我，我有点不明就里，他把我按在圆桌旁的雕花楠木凳上，后坐在我身侧，附耳道：“为着宁岚的事，额娘虽然未开口，却已经恼了你，今儿皇阿玛回京本就晚，没成想你回来得更晚，额娘不放心你，叫小康子去宫门处问了好几趟。以额娘的脾性，对你越是生气才越不搭理你，你还看不出来吗，可别再火上浇油。”
　　我转头看了眼认真打着络子的额娘，自打我进屋额娘的脸色就没好过，哎，看来这梁子易结不易解啊。我问三阿哥道：“既然已经这么晚了，额娘怎么不睡，把我叫来也就罢了，居然一句话不说。”
　　三阿哥揉揉太阳穴，醒了醒神，道：“等皇阿玛，赵公公来传过旨意，皇阿玛一回宫便去了怡性斋，说今晚上定会过来一趟，我想应是有重要的事吩咐。”
　　我静静坐了会，皇上此番回宫在路上就走了一个月，舟车劳顿，今晚刚回宫，来不及休息边去探望章佳氏，现在已是深夜，不回养心殿歇息，却传旨要来长春宫，着实有些蹊跷，而更蹊跷的是，三阿哥这个终日与书为伴的“编书先生”竟也能整日呆在宫里，不禁问道：“哥哥最近不忙，好似有日子没回熙春园了吧。”
　　三阿哥若有所思缓声道：“熙春园的事暂时编到一半，遇到瓶颈，恰好皇阿玛要招募天下精通律吕之人齐聚蒙养斋，刚好由我负责，这几日便一直在宫内走动。”又轻声道，“庶妃章佳氏作为我等庶母，一朝卧病，理应侍奉在侧。”
　　话是这个理儿，也许后者才是他留在宫里的主要原因吧。同样身为皇子，除了跟十三阿哥交好的四阿哥外，其他阿哥也只是匆匆探过几次，而三阿哥却是三天两头往怡性斋跑，一去就是一两个时辰，而额娘见自己亲生儿子往别的妃嫔处走动，也没过多说什么，现在的局面，对我而言倒似雾里看花了。

　　更鼓刚过三巡，已是三更天。我用手支着脑袋地打了个盹，睡得迷了，一个重心不稳，脑袋磕在桌面上，着实惊了一跳。抬头一看，三阿哥正手执书卷坐在灯下读着，我打着哈欠伸手推了他一把，没精打采道：“皇阿玛该是不来了吧，到这个时辰，再不回乾清宫歇着，怕是明儿早朝该没精神了。”
　　三阿哥放下书卷，揉了揉太阳穴，看着还在做针线活等着皇上的额娘泠然道：“既然都到了这个点，不妨再等等。皇阿玛南巡几个月，虽说闲时也与娘娘们通信，但也毕竟见不着面，额娘心里也该是念着皇阿玛的。”
　　我嘴角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趴在胳膊上，喃喃道：“同样都是出宫迎驾，我偏不信你还能撑多久。”
　　后半夜总是格外安静，一点细微的动静都逃不过耳朵，听得远处嘈杂之声渐近，被派去长春门外等着圣驾的小康子一路跑着进来，兴奋地对着额娘打个千儿，回道：“娘娘，皇上御驾来了，说话功夫就到了。”
　　额娘放下手中的活，立起身，就着梓晴的手走到正厅，三阿哥边整理衣袍边走过去，我一个激灵从凳子上弹起，睡意彻底消了，走上前站在额娘身侧。
　　八人抬着的明黄色龙撵缓缓停下，赵昌扶着皇上小心走下来，两个掌灯太监手里各打一把亮些的灯笼俯身走在皇上前面照着路。
　　见了皇上，一屋子人立马俯身行礼，恭敬道：“皇上、皇阿玛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眼含笑意逡巡一圈，朗声道：“都起来吧。”随后目光定格在额娘身上，踱步过去，搀扶额娘起身，怜惜道：“朕去南面也有半年时间了，这么些日子不见，你瘦了。”
　　额娘抿嘴而笑，说道：“御驾南巡，臣妾日夜惦记着，不知皇上吃得可还合胃口，用的东西下人能否准备妥当，夜半梦醒时分，时常会想，皇上可还在批阅奏折。不止是臣妾，皇上不在宫里的日子，虽说常与后宫姐妹们互通书信，睹字思人，心里也都记挂着皇上。”
　　皇上抚着额娘的手，挨坐在榻上，温和道：“小儿女的心思，朕也是知道些，朕这一去，归期不定，办理朝廷事务的闲隙，给你们写写书信，也好让你们心里有个盼头，又能多些相处的情趣。”
　　额娘淡淡笑着，在竹影的摇曳下，仿佛又变成了刚入宫时娇羞的模样，温和道：“臣妾猜想，皇上定是自打回宫便没好生进膳，况且现在夜已深，皇上又一向极看重养生，再进食荤腥只怕不妥，臣妾早已备好了百香荷叶粥，还有皇上前些日子差人从杭州送来的西湖藕粉做的藕粉桂花糕，既清淡又养胃，刚好可以现在用。”遂抬手叫梓晴去拿来。
　　赵昌先划了片藕粉桂花糕尝了，后额娘把盘中一块点心用银筷子夹进皇上面前的碟子里。皇上夹起一块吃了，又喝了两口粥，动情道：“这么些年，你倒是一直费心记得，当初你给朕亲手做的第一道膳食就是这两样。现在朕和你都不再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却独独你做的百香荷叶粥和藕粉桂花糕还是当初的味道不变。”说到这，皇上咬了一口藕粉桂花糕继续道：“朕觉得西湖藕粉口感清醇，差人给你送回来尝尝，你舍不得吃，将其做成朕最爱吃的东西，你有心了。”
　　额娘含笑道：“只要皇上吃着高兴，臣妾便心满意足。”随口问道，“皇上可是从怡性斋来？”
　　说到怡性斋，皇上眼神一怔，一股忧愁从眼底弥漫开来，放下勺子，叹了一口气道：“章佳氏的病情日益恶化，怪朕不好，只顾前朝，忽略了后宫伴朕多年的人。章佳氏温厚纯良纯良，克勤克俭，自进宫以来，为朕生下十三子，诞育皇十三女和十五女，是朕疏忽了她，一直未给她加封，至今还是庶妃的名分。”
　　额娘默默坐在一侧，说道：“皇上可命人择吉日晋封，并加赐封号，这样一来，妹妹定会心情大好，病情也会有所转机。”
　　皇上道：“章佳氏熟读古文经书等传世之作，博闻强识。名号朕已经想好了，取‘敏’字，即聪敏博识之意。”
　　额娘点点头，赞同道：“皇上思虑周全，臣妾也认为，‘敏’字于妹妹而言，再合适不过。”
　　皇上复轻声道：“关于册封章佳氏的事，早前朕也想过，而内务府报上来的吉日均已在一个月后，朕担心……”又抬眼看了看我，幽幽道：“今日有大臣上疏，朕心系章佳氏，不如宫里办件喜事为她冲一冲喜气。朕思忖着这么做并无不妥，章佳氏亲生十三阿哥和温恪、敦恪二位公主目前未到适婚年龄，其他成年阿哥除了八阿哥俱已成家，按说给老八安排婚事也该提上日程，朕明里暗里对他提过几次，可他态度不甚明朗，现在也只剩芊柔和嘉仪了。”
　　我面色一怔，皇阿玛接着说道：“朕以为策棱各方面俱好，留他教养在内廷，也是想为他指婚公主，西北战事紧张，策棱又是一员猛将，若能结此姻亲，胜过几万材士。之所以当初命芊柔带策棱熟悉宫苑，意在于此，朕想把芊柔指给策棱。”
　　心里一紧，难道真的逃不过这样的命运？早在除夕家宴第一次见到策棱，就隐隐有种不安，原以为八阿哥他们帮我把带策棱一个月的事忙完，这团心头乌云也会就此烟消云散，看来这次真的是找上门了。
　　那日从山崖上随我一起跳下的身影不知缘何此时居然跳进我的脑海，温润的面庞，和煦的低笑，那两次厉声的话语，擦过我脸颊的温柔呼吸，月光下柔美的背影……不知道从何时起，这个从小到大陪在我身边的人走进了我的心里，停驻在最柔软不可触及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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