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啼眼

作者:支三路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不归塔


      绥和二十三年,腊月,雪后初晴。卢国都城,长安,城东,不归塔。
      八角十三层宝塔,是长安城的最高处,亦是长安人最深的忌讳,去不得,提不得,甚至连看都不敢光明正大的看。塔中有一扫塔人,从塔底到塔顶,每日上午扫三回,下午扫三回,晚上扫三回。塔顶有一大钟,塔底有一厚鼓,那人每扫至最高处时敲钟,扫至最低处时打鼓,于是城里的人便知道,这是他今日的第几回。想来,如此寒暑交替,已有七个年头了。
      什么忌讳不忌讳的,有人偏不在意。塔顶上,一白衣公子,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得正香。夕阳西下时他便来了,那时阳光尚好,天地一片橙黄,暖暖的,像一个火炉。塔顶积雪尚未化去,他就那样直接躺下,看着这祥和一片的长安城。真好,他想,连正和宫的金顶也不再显得那般突兀。就这样看着,想着,便沉沉的睡去了。一袭白袍仿佛融入了雪中,偶有风起,衣角猎猎而动,他却并未知觉。黑发红唇,嘴角噙着笑,这一幕,美得惊人。
      白映寒,靖国军大将,十大绝世男子之一,常年驻守在与尧国交界处的夷城,虽非骠骑大将军,实际上却早在一年前便手持虎符,成为军中一把手。他七岁从军,十岁就做了陪戎副尉,有了自己的营帐,十一岁时连升五级,成为御侮校尉,之后便以更加不可思议的速度晋升,至今日地位,仅用了不到十年时间。战场上的他着玄衣墨甲,执长剑,出手极快,一招制敌,人称“白司命”。司命者,司人性命,他要你死,你便不得生。战场下的他常着素衣白袍,执折扇,面如冠玉,俊逸宁人,俨然一翩翩佳公子,引得四国之内多少怀春少女钦慕。他出身平民,却为人恣狂,行事乖张,规矩颇多,尤不喜人近身,矫情的像个阔少,但内心细腻温暖,又深得手下的爱戴。坊间传闻他有断袖之癖,因为除了常去酒肆的老板娘,从未见过他和别的女子说话,手下的几名爱将又偏都长得白净斯文像读书人,搞得新入伍的小兵被他看上一眼就浑身发毛。
      只是,闻名天下,却没人知道,这个他,竟是个女子。
      卢国与尧国边境处这些年来一直纷争不断。症结之处,在风城。风城为一山城,地势复杂,易守难攻。风城属尧国,有这一天险后盾,尧国后顾无忧。而相邻着的夷城,虽也靠山,非易攻之地,却是卢国最后一道屏障,此城一破,之后一马平川,可挥兵直指长安,将卢国尽收囊中。多年来,尧国一直不甘,因此时常挑衅,肆无忌惮。
      骠骑大将军程杰年过五十,去年那场恶仗,他本不用亲自上阵,却还是提着长|枪,跨上了马。靖国军军心鼓舞,士气大振,着实打了一场胜仗,逼着尧军后退三十里,直退到风城城根处。老将军却身受重伤,差点没能熬过去,之后回到都城养病。皇上感念老将军一生戎马,仍让他做骠骑大将军,只把虎符交与白映寒,直至前些日子尧军再度来犯,白映寒紧守阵地,斩敌一万。皇上大喜,欲将骠骑大将军之位封给她。此番进京,为庆功宴,亦为帝王亲封。

      夜幕降临,风来,冷得彻骨。白映寒眉头微皱,悠悠转醒。华灯初上,街上行人依旧络绎不绝,繁华,有如白昼。年关将至,人人面上都洋溢着与这寒冷天气极为不符的笑。自有记忆起,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夷城。不愧是长安之所啊,她想,嘴角也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在看什么?”是个男人的声音,就坐在她的旁边。
      白映寒吓了一跳,许是在雪里躺的久了,竟这番迟钝,连什么时间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都不知道。蹙眉,手悄然握住剑柄,她答:“看万家灯火。仗打得多了,常会只顾得杀人,而忘记了为何而战。”
      顿了顿,她回问道:“那你呢?在看什么?”
      一阵静默,那人并不回答。
      “大概是在看这锦绣江山吧。”白映寒也不生气,自问自答。
      “为何?”
      “猜的。”她想了想,补充道:“因为您是九皇子。”
      九皇子滕景胤,自幼长在民间,十年前被皇家寻得,认祖归宗,深得皇上喜爱,被封“胤王”,一时风头无两。但仅仅三年之后,就触犯龙颜,被削除王位,贬至不归塔。那件事情闹得很大,连身在边疆的白映寒都有所耳闻。可没有人知道,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身为皇家之子,想他定是不甘心的吧。
      又是一阵静默。
      白映寒放下心来。自觉无趣,坐起,并不看他,自顾自地活动了一下胳膊。一直那样枕着,气血不畅,有些麻了。
      “你在雪中睡了很久。”
      “嗯。没什么的,我经常在血中睡呢。”白映寒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时间不早了,她起身,想要离开。

      “慕容。”
      哐当——白映寒觉得她的心真真实实地震了一下。
      这是她的姓,已经十年不曾有人这样唤过她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间的翡翠玉佩,颤抖着回过头去,她看向他。
      粗布青衫挡不住的是他的绝代风华,古雕刻画的五官,剑眉,星目,挺鼻,薄唇。是他,真的是他。十年了,她一直在等这一天,等着再见到他的这一天。他,还是那样好看的一个人啊,褪去了少年的狂傲与稚气,多了份时间沉淀下来的沉稳与自信。看着这样的他,慕容映寒突然觉得自卑,恨不得把自己溺到雪里洗洗干净。十年后,她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单纯善良的少女,手中沾满了鲜血,腥的她无法妄想。却还带着几分期许。她以为自己终于有资格说喜欢他了。
      “公子。”慕容映寒在他的身边跪下,不敢再看向他:“映寒幸不辱命。”
      “很好。”滕景胤看着跪在面前的她,心中微荡。十年了啊,时间过得真快。当初他选了那么多孩童,她是唯一一个女孩儿,他看中她的天赋奇才,却并未报太大的期望,没想到,十年后,站在他面前说这句“幸不辱命”的是她。那样的骁勇,那样的战绩,扪心自问,连他自己都不一定能做到。
      “抬起头来。”声音是不怒自威。
      她抬头,依旧不敢直视他,眼神低垂四扫,隐藏不住的满心雀跃又慌乱无措,听见了吗?他刚才对她说——“很好”。
      “看着我。”
      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抬眸,正对着他的目光的那刻,她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乱了三分。
      滕景胤盯着她,审视了许久,就在她觉得自己要被看穿的时候,方才开口。一字一句,他说:
      “六月之前,我要得到这个天下!”
      心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慕容映寒咬了咬唇,没有说话。不意外,十年前她就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只是,我的公子啊,下命令之前,能不能,再多看我两眼,多问我两句?我的苦,不想让你半点知晓,不敢奢你一丝心疼,不敢望你片刻驻足。但可不可以,我的公子,随随便便的,哪怕像个陌生人一样,问我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滕景胤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有些不悦。“事成之后,我……”这是他的一贯作风,赏罚分明,随口就说了出来,才发现有些不妥。自古女子不能参军,他能许她什么呢?高官还是爵位?思索了一会儿,他说:“事成之后,你要何赏赐,只要不过分,我便应你。”
      只要不过分?
      慕容映寒回味着这句话,嘴角突然漾出一抹笑:“好啊,我慕容映寒以命为誓,此事必成。赏赐就先给了我吧,反正你也不亏。”
      向前爬了半步,环手将他锁在自己怀中,挑眉,她说:“我喜欢你。让我亲一下,过分么?”天晓得她的脑子被什么给糊住了,她只知道自己的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
      滕景胤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慕容映寒望着他的薄唇,颤抖着贴了上去。
      三寸。
      两寸。
      一寸。
      ……
      最终,他还是把头偏了过去。
      她停住,觉得很尴尬,抬头,却看到放在他另一侧的瓦片和穿过塔顶突出的梯子。
      “你……被废了武功?”她问地小心翼翼。
      他闭眼,微微点了头。
      慕容映寒松了口气,也叹了口气,收回手,翻身坐在一旁。望着泛红的天空,她说:“世人皆知我白司命行事乖张,不过开个玩笑罢了。这玩笑,若是开在别人身上,那人定会觉得我有断袖之癖。只是冒犯公子了。”
      她知道自己这般装得若无其事有多么可笑。却依旧强迫着平静了心神,继续说。“我答应你。但,给我两个月的时间,让我办件事。”
      “何事?”滕景胤回过头来问她。
      “风城。此番起事,尧国必不甘于袖手旁观。若得风城,方能后顾无忧。我不可能让公子做失城之主,上愧先祖,下愧百姓。”
      滕景胤惊住不语。这事儿,正是他这两天一直在忧虑的。风城易守难攻,天下闻名,他不是不知,所以他在谈判,与姜子羲。
      姜子羲,尧国三皇子,被封羲王,十大绝世男子之一。狠戾而善战,常年在尧西北苦寒之地与四大国之外的蛮夷部落作战,自其领兵以来,也不过十年,尧国领土扩张了三成。
      此人颇为神秘,常年戴一墨色面具,无人知其相貌。有人说他男生女相,貌美异常,也有人说他面具下是一块儿布了半张脸的黑色胎记,丑陋可怖。十大绝世男子各有一未解疑团,姜子羲的脸,和白映寒的性向同为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当然,对那些自觉得这辈子都不可能嫁给两人的怀春少女们来说,这两个都算不得疑团。她们执拗地认为,姜子羲容颜绝色而白映寒喜欢男的,并热情地将两个人配成一对。于是,攻受分配才是少女们争执的重点。不过貌似,认为姜子羲为攻的占大多数啊。
      说到这儿就叉的远了。总之他的相貌很不得尧皇喜欢。尧皇命其终生带着面具不得摘下,所有见过他真容的人也都被处死,无论那人为妃为婢,包括当今尧太子的生母。姜子羲也因此,得尧国皇家贵胄之恨,为保全性命,不得不远赴西北疆场。战场上的他喜着白衣银甲,因着那块儿面具,人称“黑阎罗”。这十年来名声骤起,与“白司命”并称当世两大战神。慕容映寒曾看过他的画像,脑补了一下,觉得这人大概长得不错,但还是很鄙夷的评价:“上战场穿白衣服,可真有得洗了。”
      滕景胤与他谈得很是艰难。姜子羲自不会白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两人一毫一厘的谈,始终没有大的进展。
      回过神来,滕景胤问她:“程将军打了二十年都未打下风城,你说你只要两个月。”
      慕容映寒不看向他,答得认真,也答得张狂:“嗯。程将军或许不行,我却可以。”
      “那这一年你为何按兵不动。”
      “公子要起事,我怕打下风城之后皇上会削弱我的兵权。”
      滕景胤不语,他没想到她答得如此干脆。许久,才又问:“此事,你有几成把握?”
      “不知天时如何,仅有九成吧。”
      “那若是与姜子羲战呢?”
      “姜子羲?”慕容映寒眨巴眨巴眼。这个“黑阎罗”她太耳熟了。市面上卖的风月小说十本里有五本都在讲她和这家伙的事儿。她曾偷偷看过一本,文笔是不错,情节也挺曲折,她茶饭不思地看了一宿,越看越气愤,凭什么那个女里女气的家伙是攻呢?
      姜子羲常年与蛮夷部落作战,造就了他的狠厉与嗜血,这方面,她自认为比不上。但他擅长骑马作战,而风城依山,地势险要,并不开阔,再加上他对此地并不如她熟悉,所以她还是多几分胜算的。只是,他不是一直驻守在尧国西北么,这时节,他来掺乎什么?暗自忖度了一会儿,她老实回答:“没交过手,不知道。”
      “好,我只给你三万兵马,两个月时间,与羲王战,夺风城。此战,只许胜,不许败。而你,须毫发无伤。”
      慕容映寒深吸了一口气:“既是公子所命,定当尽力完成。二月初二,龙抬头,我们夷城见。”
      “时间不早了。”滕景胤起身,“我也要扫塔了。”
      “嗯,我再待一会儿。”

      终是没忍住,在他就要完全没入塔中之时,慕容映寒看向他,略带祈求地问:“大事成后,公子,可否还我自由之身?”
      滕景胤不假思索,他答:“休想。”
      “为什么?”依旧不甘心,慕容映寒再问:“我以卢国江山报恩,还不够么?”
      滕景胤看着她,缓缓地说,一字一句:“我救的是你的命。而这江山,本就会是我的。”
      人已离去。慕容映寒抬手揉自己的腿。方才突然抽筋,她疼得厉害,另一只手却摸着自己腰间的玉佩,一下一下地,用拇指,画着圈。
      十年了啊,当年梅树下,艳红正盛,翩翩少年,白衣长衫,素面折扇。少年伸出修长的手指,理顺了她额间的刘海,却拨乱了她的心。他说:“你很坚强。”于是,她便是坚强的。一次次走出修罗战场,一步步变得位高权重,一点点成为像他的人。
      “铛——铛——铛——铛——铛——铛——铛——”
      慕容映寒听着这钟声,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O(∩_∩)O~~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2769121/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