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醉朝欢

　　顾明梧是被一阵粗鲁的敲门声吵醒的。她穿上外套和鞋子，迷迷糊糊的开了门。刚有她腰部那么高的小晚池双手环胸，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地埋怨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懒啊，这都什么时辰了竟然还没起。”顾明梧看看外面还是深蓝色的天，忍无可忍地捏了捏拳头：“现在也就凌晨三点，这么早来扰人清梦你还一脸正义！别以为你是个小丫头我就不敢揍你！”晚池不屑地冷哼一声：“就你？你打得过我么？”
　　其实几天下来，顾明梧和晚池已经慢慢熟悉了，顾明梧也知道这丫头嘴虽硬，但心地不坏，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也不会这么早来打扰她。果然，小丫头告诉她：“我只是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主子马上就会让你知道了，所以你赶快回去收拾收拾你自己。啧，身为一个女人怎么就这么不注意外表。”顾明梧狠狠的掐了掐晚池的脸蛋，在她发火之前回到屋里。

　　她看着水盆中倒映着的自己的脸，忽然有种莫名其妙的伤感笼罩住她。感到身后有人，回头看去，竟看见了一个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的女子。
　　“为什么…”她听到那女子开口，“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为什么一定要知道真相呢…”她的脸上还带着与自己感同身受的悲伤。顾明梧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眼中竟也有了泪水，那种悲伤铺天盖地而来，似乎要将她淹没。
　　那女子朝她伸出手，顾明梧不受控制地同样伸手，与那女子双手相牵。就在二人相握的那一刹那，一道刺眼的白光自上而下打在二人的双手之上，顾明梧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寒昭山下
　　“公子，为何一定要找那梧桐树的树魂呢？”山下森林中，有两道身影正寻找着什么。一侍女模样的女子不解的问身前的年轻男子。“梧桐性暖，用来恢复绿绮再合适不过了。”男子神情温柔。侍女明白地点点头，在不经意间瞥见了一棵生长的异常茂盛的梧桐树，兴奋地指给自家公子：“公子公子，您看那棵树可适合？”年轻男子走到那梧桐树前，将手掌覆在纹理精致的树干上。半晌，他收回手，欣喜地吩咐道：“茗儿，就是它了。”小侍女听到公子的准许，来到树旁，手指聚起一团蓝光，轻轻点在树根的位置，不多时，一粒橙色的树魂内丹自树内飞出，被茗儿抓在手心，递给男子。男子将内丹收进袖中，与茗儿一同离开。
　　玄歌殿中，茗儿站立在一旁好奇的看着锦盒内不停滚动的内丹。年轻男子耐心解释道：“这内丹至少也要有几千年了，比茗儿你还要大上几百年，应该可以化人形了。只不过被困在内丹中，所以它在表达它的不满。”茗儿用手轻轻碰了碰它：“那公子，您还要炼化它么？”年轻男子看看茗儿恳求的眼神，沉思一会儿道：“不了，这千年梧桐并不多见，再另找其他梧桐便是。”茗儿欢喜道：“那公子您助它一次，将它化了人形吧。这样也能有个人和茗儿作伴了。”年轻男子笑答：“它并不需要我来助它，且等上几日，它会自己解开禁锢的。”
　　“公子！苍兰上神来了！”三日后，茗儿匆匆忙忙跑进殿内，向男子通报。年轻男子看看已经空了的锦盒，眼中带了抹沉思，随后起身出殿迎接来人。站在大殿门口，远远的就看见了那个人，那个被所有天神和天仙尊为上神的女子。那身墨白色鹤唳朝阳，除她之外，再无人敢穿。
　　“渊和见过苍兰上神。”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不必多礼了渊和，孤只是来还东西的。”声音清冷，却带了丝戏谑。
　　沈朝欢。
　　渊和有些抱歉：“打扰上神了，是臣看管不当。”沈朝欢示意身边碧瑶将东西还给渊和。碧瑶自身后抱出一个七岁左右的女孩儿，递到渊和手中后调侃道：“渊和大人，这次可要好好看管啊，再有一次，可就没这么容易归还了。”碧瑶将“好好看管”四字说的尤其重，语气中的深意也不难听出。渊和接过女孩儿：“多谢碧瑶姑姑了，臣一定好好看管。”
　　沈朝欢离开后，渊和抱着小女孩回到殿中。茗儿刚想问这女孩儿是谁，目光在空空如也的锦盒中停留后知晓：“公子，这是就是那梧桐树灵？”渊和将女孩儿放在自己腿上：“正是。”茗儿开心的看着面无表情的女孩儿，对渊和提议：“公子，您给它起一个名字如何？”渊和看看怀中不安分的小丫头，捏捏她的小脸：“那么以后，便叫你禾音吧。这玄歌殿就是你的家，我会保护你，你别怕，可好？”怀中小丫头安静下来，抬起头眨眨眼睛，笑了。几千年了，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有了家，也终于有一个人肯说，要保护她。
　　禾音就这样在玄歌殿中生活了下来。每天陪着渊和看看书，跟着茗儿去采采晶露。茗儿总是问她“小禾音，你明明已经有了几千年修为了，为什么外表还是个小孩子？”禾音撇了撇小嘴巴：“几千年来那森林里中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也没有人来，所以我就一直以七岁的模样在本体中睡觉，年龄自然也就不会有变化咯。”茗儿给禾音做了许多衣服，九岁的，十一岁的，十三岁的…连渊和都嫉妒禾音有一柜子的衣服，抱怨茗儿都没给他做过这么多。
　　禾音到了外界以后，年龄也像正常小孩子一样一年一年的长。她在玄歌殿已经住了七年了，每天倒也安逸自由。今日渊和受命去天微湖办事，茗儿也和隔壁殿的小丫头去凡间逛花市了，只留禾音自己一个人在家。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少女无聊的靠在殿外桃树下打盹儿，有一搭无一搭的浅眠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隐约听见不远处有两个人在说话：“哎你听说了没，天微湖出事儿了，防护被魔族给破坏了，那些毒物们都向那儿靠近，领头的好像是魔界最狠毒的将军伏炎，想占领天微湖呢。”“天啊那可怎么办，天微湖可是神地至关重要的地方呢。”天微湖？渊和去的地方不正是天微湖么？渊和有危险啊！
　　禾音瞬间清醒过来，捏了个腾云诀迅速向天微湖赶去。才一落地，便看见了正与伏炎对打的渊和。他蓝色的衣衫几乎被血浸透，伤痕累累。禾音立即冲上前去，接下了伏炎正要打在渊和身上的狠狠一掌。可禾音纵有千年修为，但灵力修炼并不算深厚。所以伏炎那一掌震伤了她的灵脉。禾音自口中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向后倒去。渊和来不及惊讶禾音为何会来，上前接住她，心疼不已：“你这个傻丫头，你…”看着眼前重伤的二人，伏炎狂妄的大笑：“真没想到这几百年过去了，堂堂渊和大人竟还是需要女人来救啊！”渊和轻轻将禾音放在地上，眼中满是愤怒的杀意：“伏炎，你欺人太甚！”说罢便摧动本源灵力，大有同归于尽之感。
　　“渊和，停手。”
　　渊和见到来人，瞬间放下心来，想要行礼却因伤势太重而昏迷过去。伏炎看清那身影，心中大呼不好，怎会连她都惊动了。看来今日占领天微湖希望不大，立即转身离去。身后那人声音虽然极轻，但伏炎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冒出的冷汗湿透了衣服。
　　“魔地，当真是留不得了。”
　　沈朝欢没再去看带领魔虫大军逃离的伏炎，低下头看了看地上昏睡在渊和身边的禾音，眼中划过一丝悲悯，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二人醒来已是在五日后了。睁开双眼，禾音明白她已经回到了玄歌殿，可渊和呢？她连鞋子都来不及穿，飞快跑进渊和的院子，大声喊着：“渊和！渊和！”推门进去，看到渊和正坐在桌前用膳，才放下心来。渊和见她慌乱的跑进来，赤脚站在地上，连忙起身走过去将她抱起，皱了皱好看的眉：“早上凉气这么重，怎么连鞋子都不穿。”禾音在他怀里听着他的责备，眼泪大颗大颗的滴落在渊和手臂上：“渊和，渊和，我以为你死了。”说罢放声大哭。渊和原本皱起的的眉展开，心疼的拍了拍她的背：“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儿么，别哭。”禾音抽抽嗒嗒地把眼泪全部抹在渊和的衣袖上，渊和纵容的任她弄脏自己的干净衣服，眼中的宠溺化都化不开。等禾音闹够，渊和将她放到椅子上，摸了摸她的长发：“下次这么危险的事不要再做了，好么？”禾音低下头，一言不发。渊和叹了口气：“禾音，我不能让你出事，我答应过你要保护你的。”禾音委屈地小声说：“可我…我也想保护你啊。”渊和一愣，这么多年，遇到过那么多人，第一次有人这么认真的对他说，她也想保护他。
　　渊和自那以后，便越发宠爱禾音。她想吃桃园中一百年结一颗的桃子，他就会去摆脱看管桃园的小桃精偷偷带给他几颗。她想去凡间看看传说中的凡人，他就会放下手中的事陪她去凡间玩儿。她想在院子中安一架秋千，他就花了几天时间为她找来结实的槐木枝干亲手给她做了一架秋千。他也会日日教她书画，教她下棋，带她去黄沙漫天的戈壁看大漠孤狼，带她去雪域山巅看最美的冰雕风光，带她在月下看浩瀚苍空，明星万里。禾音越来越爱缠着他，肆无忌惮的享受着他给的宠爱。这个叫渊和的男人，满足了禾音对所谓爱情的，最完美的幻想。
　　而最不希望看到这一幕的，却是茗儿。
　　她曾试探着问过禾音，禾音啊，你喜不喜欢公子？喜欢啊。禾音回答的毫不犹豫。可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么？知道呀，小桃精告诉我，喜欢就是想和那个人永远在一起不分开。小桃精还说，比喜欢更喜欢的感觉，叫爱。
　　茗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她从公子眼中所读到的，有内疚，有不舍，有坚决，唯独没有禾音所感觉到的爱。那目光中的复杂，连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茗儿都觉得心惊。
　　有一日，司雨大臣找渊和一同去喝酒，回殿时已经很晚了。禾音坐在殿中秋千上，晃着两条腿等渊和回来。远远见到渊和摇摇晃晃的身影，她便飞快地跑到他身边扶住他。当年的小丫头已经长大，渊和的手臂可以正好压在少女肩上。没走几步，禾音听见渊和正呢喃着什么，“绿绮…绿绮…”绿绮是谁？禾音有些茫然，将渊和送回房间躺好后，便去找了刚要歇下的茗儿，声音中带了不难听出的不安：“茗儿，你可知道，绿绮是谁？”茗儿心中一紧，强颜欢笑道：“绿绮？我也没听说过，怎么了？”禾音见茗儿的样子不似说谎，只能强压下心中莫名的慌乱回房休息。
　　留在屋内的茗儿却再也睡不着了，前几日公子还来问过，是否找到了其他的千年梧桐。茗儿回答说并未找到，毕竟是不多见的千年梧桐。公子神情有些失落，但失落中还夹杂着茗儿看不懂的不舍。算算日子，神女花节还有三月时日便到。公子啊，您到底想做什么。

　　神女花节，是为了纪念上古花神而创的节日，正因如此，这日的植物灵气才比平常更浓厚，也更适合植物属性的天神修行。
　　就在所有天神都在庆祝节日修炼灵气之时，渊和却自己一人靠在殿中树下喝酒。禾音爱热闹，本想拉着渊和一同出去玩儿，但渊和疼爱的摸了摸她的头，：“不了，你去玩儿吧，我今日有些累，就不陪你了。”眸中一如既往充满宠溺。可远去的禾音并没有看见，渊和的双瞳在一瞬间黯淡下来，深沉的就好像是烟花光华消散后的寂寂夜空。
　　而渊和也没有看见，蹦蹦跳跳离开的禾音，眼中满是绝望。

　　“茗儿，去叫禾音过来吧。”还有一个时辰便到子时，渊和自树下起身，向屋内走去。“她应该已经回来了，我在房间等她。”
　　茗儿的眼泪簌簌而下，冲着渊和的背影大声哭喊：“其实公子您一直都在骗我！您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要杀了禾音取她的内丹！您留住她这么多年，也只是想等今日这个最适合复活绿绮的时候罢了！”
　　“公子啊，您何其残忍。”
　　渊和没有回头，径直走进屋子，靠在床头看向院子中那架槐木秋千。
　　他的内心完全被两种声音占据。“禾音，你若是已发觉我的目的，就赶快离开这里再也别被我找到。”“禾音，你若是还将我看做你最珍视的人，就赶快回来，让我取你的内丹，去救我此生最爱的绿绮。”可是禾音，对不起。
　　还有半个时辰便是子时，茗儿推开了渊和的房门。渊和低着头，屋内没有点灯。
　　“禾音呢…” 声音沙哑到极致
　　“她在这儿。”茗儿平静的走到渊和面前，将一颗橙色的小小内丹，放在渊和手中。
　　渊和猛的抬起头，看不清茗儿的表情。只听见她说，禾音的屋子里没有人，只在桌子上发现了这颗还带着禾音体温的内丹。

　　“小桃精，你可知道绿绮是什么人？”
　　“当然知道啊，绿绮姐姐是渊和大人的爱人啊。”
　　“…爱人么…可我…我从未在玄歌殿中见过她啊。”
　　“因为绿绮姐姐在三百年前，为了救回被魔族杀死的渊和大人，自毁修行和内胆，续命给了渊和大人。可她再也没有复生的可能了。自那以后，渊和大人日日醉酒，夜夜难眠，直到有一日，司雨大人告诉他，千年梧桐内丹可救绿绮姐姐的元神，渊和大人这才振作，四处寻找梧桐。绿绮姐姐还在时，和渊和大人感情极深，惹得全神地的人都艳羡不已呢…”
　　小桃精后面的话禾音已经没有办法再听下去了。千年梧桐，不正是自己么。
　　她终于明白，渊和每次用宠溺的目光看着她时，眼中的疼痛是为何了。
　　不过是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罢了。
　　她回到玄歌殿中自己的房间，用曾经渊和送给她防身的那把匕首狠狠刺入心脏，取出中间的内丹，轻轻放在桌子上后，跌跌撞撞地从后门离开。渊和，我希望你可以和你最爱的那个绿绮姑娘，好好的共度余生。
　　她曾以为她遇见的，是世间最好的男子，是她这几千年漫长生命中，唯一的光。
　　将她从那么寂寞的森林中，带回他许诺给她的那个家。
　　你不是说过你会保护我的么。
　　你明明说过，会保护我的啊。

　　“渊和，我好疼…”口中鲜血顺着唇瓣流出，滴落在她嫩黄色的衣衫上。
　　星星点点，触目惊心。
　　可她不知道她还能去哪里，哪里还能给她一个，渊和给过她的那样一个家。
　　她撑不下去了。
　　无力的倒在一个陌生的角落，意识渐渐模糊。
　　再也没有那样一个人，拥有明亮如星辰的眸子，会温柔的抱起她，对她说。
　　“我会保护你，你别怕，可好？”
　　再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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