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光记忆

　　印河在阳桑城里算是个小镇。
　　十年之前，余泺依站在桉山上俯视这个小镇时，脑海里跳出来“古色古香，别枝惊鹊栖；夕阳西下，流水映日辉。”这样诗情画意的画面。
　　十年之后，她再回头望着这座小镇时，却是人来车往，杂乱无章，就像被堵住的下水道，水泄不通的。明明就只是一个小城镇，偏偏要现代化，这让印河原有的风韵荡然无存，并且这样生拉硬拽的想要佯装大城市的繁华让此时的印河显得如此滑稽可笑。

　　放学后余泺依拎着书包走在一条积满水的小道上。“霹-啦”水儿被踩的四处飞溅，发出清脆的响声，似乎这是夏天里唯一足够清凉欢快的声音了。明明才五月份，天地就如滚滚黄江，翻腾不息，四周包裹着灰尘的味道。平均两天一次的洒水车也消灭不了这种熊熊烈火瞬息燃烧时的温度。
　　“非洲人来这儿都得热哭了。”余泺依烦躁的甩了甩胳膊表示不满。
　　快走进家的小区时，泺依忽的停下脚步，周围逐渐变得安静，像是附和一排店面中最显眼的唯一暗着的名叫“香味”的小饭馆。已经很多天了，还是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
　　泺依思忖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她知道里面一定有人。
　　推开门的同时迎来的是泺口嫂期望而相继失望的目光。
　　“泺-依，放学了？过来坐吧。”泺口嫂勉强的笑着说。
　　她是唯一一个这样喊泺依的人，她总是把泺依两个字音拖得很长，再加上她的乡音听起来就像喊“糯米”一样。每次听到的时候泺依都会感到别扭，但如今她不会再在意这一切了。

　　泺依应声坐在了泺口嫂的对面，有很香的味道弥漫在空中，香味分子不安分的钻进泺依的鼻子里，她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
　　泺口嫂见状问道：“刚放学出来，饿了吧？”
　　泺依摇了摇头，不敢出声。她看着泺口嫂孑然的身影，并不想打破这一份安静。

　　“泺依，我刚做了桂花糕。等着，我端给你尝尝。”泺口嫂笑了笑起身走进厨房。
　　泺依只好点点头。
　　她知道这是泺口嫂为儿子准备的。她一直在店里等待儿子回来的那一刻。
　　很快泺口嫂就走了出来，她将盘子放在桌上，“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然后她慈祥的抚着泺依的头发说，“怎么想把头发剪了哈？长头发不是挺好的？”

　　泺依咬了一口桂花糕说道：“天气太热了，剪了清爽一些。”
　　其实主要是想换个心情，只是没有人可以理解那个藏在心底的真正原因。

　　“阿姨…你儿子找到了吗？”泺依悄声问道。

　　泺口嫂摇了摇头露出很难过的表情：“他爸在找呢，我都说孩子得我管，他爸非逞能，这下好了哈…人都…不见了…这都快高考了，该怎么办呀？”说着说着，泺口嫂呜咽起来，泺依第一次见泺口嫂这个样子有些不知所措，平常那么能说会道的竟然在此刻选择了沉默，说到底是因为内疚，内疚他儿子的离家出走是因为自己。

　　关于泺口嫂必须得说明一下，泺口嫂是从泺口过来的，所以被别人称为泺口嫂。泺口嫂结过一次婚，生了一个儿子，后来不知怎么就离了，现在开了一家小饭店，一个人独自生活。泺依的妈妈和泺口嫂是好朋友，泺依的名字也是后来泺口嫂建议改的，泺依——泺口的依靠。对了，她丈夫就是泺口的。

　　“泺依啊，我没事。”泺口嫂用手抹了抹眼泪，说道，“泺依啊，你也要高考了吧？”

　　“啊…是的。”泺依神色黯然的低下头。

　　“明明之前你们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泺依，你是不是知道我儿子一些情况？你能不能…”又有几滴眼泪不听使唤的从眼眶里流出来，“吧嗒”一声落在盘子上。

　　“阿姨…我…”泺依望着她落寞的眼神，心里快要纠结成千绳结。
　　对不起，阿姨。我真的无能为力。

　　“算了，泺依，你都要高考了，我还跟你说这些烦心话……我真是的。”

　　“阿姨，没事的。袁威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一定能找到他的。阿姨，您不要灰心。”泺依轻抚着她的后背试图安慰她。

　　“嗯，泺依，阿姨没事。你快回去吧，你妈等你该着急了……”
　　“嗯，阿姨。你做的桂花糕真好吃。”真的很好吃，满满的桂花和芝麻的香味，吃完心情都舒畅了许多。

　　天色渐渐灰暗，太阳挣扎着还是被密布的云层遮住。
　　泺依与泺口嫂道了别后慢慢走回了家。

　　到了家门口时，泺依刚拿出钥匙准备开门，门自己就开了，她惊讶了一会儿，为自己和妈妈与生俱来的默契倒抽一口气。

　　有太多相同点总是不好的。

　　“你还晓得回来啊？我还以为你和林苏一样和哪个男的私奔了呢。”妈妈的嘴向来不饶人，说起话来就像机关枪扫射敌人一样。这一点，泺依可是深得她遗传。

　　“什么私奔啊！妈，你说话不要那么难听，好不啦？”泺依皱着眉头有些厌恶的看向妈妈。

　　“呦，我说话难听，人家做着都不嫌难看了？！”妈妈边说边用手指戳泺依的头，“我可警告你，你要是敢跟林苏一样，你下半辈子就做轮椅吧，看你怎么出去瞎混！”

　　泺依超讨厌大人们的这副嘴脸，在林苏成绩优异乖巧懂事时，把她夸的天花乱坠，对待她就跟自己的亲女儿一样，现在她不过只做了一件大人眼里所谓“问题少女”才做的事，就立刻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永无翻身之日。

　　泺依顿时感到周围的空气紧紧压迫着自己，反正早晚都得摊牌的。“妈，我想退学了。？”她边换鞋子边小声的说着，不敢抬头面对妈妈扭曲绝望的表情。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妈妈厉声厉色道。

　　“妈，我累了，我想退学了，明天老师要你去签同意书。”泺依紧张的说道，吓得魂都没有了。

　　“明天？我觉得你没有明天了！”妈妈揪住泺依耳朵把她整个人都拎的站了起来，泺依吃痛的捂住耳朵，却不敢吱一声。

　　“你一声不响的把留了那么久的长发一下子剪掉，说也没跟我说一声，现在又是要退学，连商量都跳过，就直接签同意书？呦，你电视剧看多了吧，惊魂也不带这么演的啊！”

　　“我没有不跟你商量啊，我这不跟你说了嘛…”泺依皱着眉头看着她。

　　“你那叫商量吗？那叫知会！我具有发言权吗？”

　　“你不具有发言权，那你说的这一大段是什么？”泺依斜睨着眼睛说道，她知道这彻底触犯了我妈的禁忌。

　　“啪——”泺依捂住脸慢慢倒在沙发上，她知道这一巴掌迟早要挨的。

　　“学了这么多知识倒是把青出于蓝胜于蓝用在跟我顶嘴上啦！你说你能有什么大不了！跟林苏一样的货色！

　　“我告诉你！我一直以来对你的容忍不能当成你嚣张的资本，我只是不想让你从小就有颗争强好胜的心才对你进行放松教育的，可是你也不能就以为你可以任意妄为啊！”

　　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泺依从来都没有像此刻这样的绝望过，她甚至比妈妈对她的失望更加深。她拿过书包就跑进了卧房，一句话也没有说。

　　门半掩着，泺依隐约听到一声叹息，像是妈妈发出的，又像是自己内心发出的。她倒在床上，拿过被子捂住胸口以缓释内心的悸痛。

　　“嗡——”被子下有振动声，泺依抬起头想减轻一点酥麻的感觉，然后用手伸进被窝里掏。她看着手机屏幕上闪烁着徐老师的号码，有些疑惑的接起。

　　“喂，泺依吗？是我徐老师。”

　　“嗯，我知道，徐老师你有什么事吗？”刚开学的时候泺依把徐老师的号码背下来过，然后存在了手机里，只是一次也没有打过。

　　“听说你要退学，是吗？为什么呢？还是因为…王老师？”徐老师说这话时还是有些犹豫。

　　“徐老师，我退学是因为自己的原因，不因为谁。”

　　“泺依，你是个好孩子，如果你是因为王老师而困扰，那我一定不会放过他！这次说什么也要替你讨回公道！”

　　“谢谢你，徐老师，我真的没事。”

　　“泺依，高考很重要的，你十几年来的努力就靠这一天了。不管你因为什么而闹情绪，但你要早日想通，重返校园知道吗？”

　　泺依轻轻“嗯”了一声。心里一片怅惘。

　　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尽管自己的老师很不人道，尽管自己的妈妈那么不满意自己，但她还是宁愿选择相信那么不现实的东西。真没办法，给一点阳光就灿烂的性格一直改不掉。

　　“那徐老师拜拜。”

　　“嗯，拜拜。”

　　学校还是个好地方。她合上了手机放在了胸口，默默念道。

　　突然觉得很饿，泺依抬头看了看壁钟，时针指向7点的方向，她走到房门口，斟酌了好久才决定走出去。“如果妈妈还在生气的话那我就道个歉，软磨硬泡一下还是可以的。”她在心里想到。

　　就在泺依走出去的时候，妈妈正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
　　看来我们实在有太多默契。

　　“弟弟…呢？”泺依没话找话的问了一句。

　　“去同学家了。”妈妈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句。

　　“爸爸呢？”

　　妈妈看了泺依一眼，像是在确定她所想表达的意思，然后回道：“加班。”

　　家人间好似就是这样，无论在吵架时用多恶毒的语言伤害过彼此，事情一过就会又像往常一般亲密无间，而且毫无尴尬，所以和家人发火是最不理智的，还好家人永远是最宽容的。

　　“妈，每个人都有体验人生的资格，你们失败的经历，我是不愿意重蹈覆辙，但不代表我这一次的后果就一定会以失败告终。我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但我谁也不想说，我希望你能理解，给我一段时间让我想通。”泺依望向妈妈，恳求她的同意。

　　“你发生了什么事？你才这么大能发生什么事？早恋？学不进去了？还是林苏的私奔影响你了？无论什么事都没有理由能让你退学！生活不可能停下脚步等你，你不能遇到什么事都说我需要一段时间来想通，退后一步再前进等于没有前进，懂吗？”

　　泺依顿时沉默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此时的她仿佛是站在一个青黄不接的尴尬路口，对纷繁复杂枯燥无味的生活有着厌烦感，却还是要硬着头皮过下去，因为没有退路。虽然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样的话实在可笑，但叛逆之后依旧要接受“苍白的反抗之后只是苍白的妥协”这样的事实。

　　唯唯诺诺苟且偷生就是我们的青春。

　　“妈，还有一个星期就要高考了。我这样的状态根本考不下去，就算我去了，只是辜负你的期望而已。我想好好想想，然后以最好的状态去迎接高考。

　　“妈，每段成长都是在错误中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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