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无晴日

作者:越人温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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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引


      神兴五年,皇后驾崩,谥号懿嘉。

      随后的一个月内,皇后亲族遭贬谪十三人,罢官八人,流放四人,远亲中遭抄家三府,贬庶五府,除世袭爵位十府。

      一时间,朝野动荡,后妃外戚,人人自危。敬宗皇帝施展雷霆手段,一举将专权乱政的周氏,王氏,赵氏三族连根拔起,族中在后宫的,除却育有子嗣者,一律赐死。

      神兴六年春,镇北将军朱煜平以拥护太子之名叛乱。京畿被围三个月,朱煜平被手下副将刺杀,当场身亡。朱氏一门灭九族,太子幽闭东宫,非诏不得外出。

      神兴六年冬,京城刚刚从战乱中恢复过来,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但突如其来的一场鹅毛大雪,不知冻死饿死了多少平民百姓,单单京城西郊,就有三万流民,日日围着那威武庄严的城门,等着皇帝开恩,放他们进去,讨得一点衣食。城墙外,连树皮草根都被哄抢干净,刚解围半年的京畿,又成了孤城。

      这是一个寒风刺骨的早晨。

      侍女把我从床上叫醒,干净利落地打开门窗,撤去暖炉。

      冷风风呜呜地透进来,像是一大盆冷到冰点的水灌进衣领,朦朦胧胧的睡意一下子被浇灭,这下我不起也得起了。

      又有一个太监捏着嗓子白了我一眼:“太子殿下,这都什么时辰了,您该去佛堂给先皇后诵经了。”

      我一言不吭,默默穿好衣服,努力装着低头顺目的样子,拢一拢头发,往西配殿的小佛堂去。

      那太监在身后冷冷一笑,不咸不淡地朝旁边的宫女吩咐道:“皇上今天思及懿嘉先皇后,心情不佳,食不知味,太子殿下身为人子,理当忧亲之忧,所以,今儿东宫的膳食可以免去了。”

      我听着他阴阳怪气的嗓音,心里涌上一股凉意,殿里的宫女和太监们晦涩地朝我投来怨恨的眼神。我压制住心里的怒火,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一丝松懈,毕恭毕敬地走进阴暗漏风的小佛堂,去给那只见过一面的先皇后诵经。

      已经过去了足足半年,东宫被重兵重重把守,即使是宫人进出都要严格搜身,没有一只苍蝇能飞进来,更没有一只苍蝇能飞出去。

      皇帝似乎成心要看我自生自灭,想尽各种方法折腾我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不过他的方法高明的很,什么招数从不直接施展,而是想方设法惩处东宫的宫人,宫人们受了委屈,自然要怨恨我这被厌弃的废太子,所以我现在的生活,过得连掖幽庭的奴隶都不如。

      午后纷纷扬扬又是一场雪,幽暗的佛堂冷得如同冰窖一样,香案上不住跳动的烛火终于忍不住寒风的煎熬,化为了一缕青烟。我跪在佛像前,经书七零八落地丢着,菩萨慈眉善目地朝我笑,我却心如死灰。

      门外宫人们窝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发牢骚,有人幽幽叹一声:“年关到了啊。”

      是啊,年关还是在哀鸿遍野中蹒跚地来了,战死的士兵与饿死的流民,也不能阻挡它的脚步,达官贵人的华府里,早就张灯结彩,歌舞升平。平民百姓的茅棚内,却是布衾似铁,粒米皆无。

      我算算日子,已经是腊月二十。

      以往每到这时候,四皇叔总是快马加鞭地从边疆赶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去朝见皇上,而是冒着风雪到我宫里,听我兴冲冲地讲一年里发生的新鲜事。事实上,我的新鲜事也不过是某某后妃生了个皇子,或是东苑枯死的树,今年又开出了花。这些事对见惯世事的四皇叔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但他却听得认真,还坐在暖炉旁,为我细细斟一盏茶。

      末了,我打着伞站在屋檐下,看四皇叔披上貂裘走进雪里,看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淹没他的身影,然后又等一年。

      而今年,我被幽闭,四皇叔被流放。

      我每年苦等的东西,一下子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这一年,中原战乱,江南水灾,京畿围城,十万流民,易子相食。

      这一切,都怪那个昏君。

      我跪坐在蒲团上,意味深长地看着大慈大悲的菩萨,心里却不可抑制地涌起着杀意。

      佛堂门“吱呀”一身被推开,一个太监进来后,先是紧了一下衣服,又看见衣着纨素的我,不屑地笑了一下:“启禀太子殿下,年关将至,皇上要去天坛祭天,为感念先祖功业,您身为众皇子之长,理当身作表率,故而,圣上下旨,诏你去天坛洒扫呢。”

      我淡淡说一声:“知道了。”

      那太监冷哼一声:“洒扫之事不得耽搁,太子殿下这就动身吧。”

      “那摆驾吧。”

      我望向门外,雪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掸掸身上的灰尘站起来,努力装作还是那个千尊万贵的太子,不能露出一点狼狈的神态,不能让那些心怀不轨的小人看破,不能让那些暗中拥护我的势力死心。

      雪早就停了,寒风顺着领子灌进来,两天水米未进使我脸色看起来没有一丝血色,宫人为我换上厚重但冰冷的华服。我直起脊背,雍容端庄地走上轿辇,双腿却不住地颤抖。

      俗话说,雪前暖雪后寒,这样的天气,我已被冻得浑身僵硬,以至于轿夫故意的抖动,都让我毫无知觉。轿辇走出了幽闭我半年的东宫,穿过三宫六院,走出午门的时候,我朝后望了一眼,皇上站在城墙上,兴致盎然地看着我的仪仗出了紫禁城,那眼神又讽刺又恶毒。

      轿辇声势浩大地走上中央朱雀大街,来往的百姓纷纷停下脚步看这无比贵气的仪仗,他们看我衣衫单薄,看我面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颧骨上甚至还有被宫人施以暗手的青紫,沉重的高冠压得我气息紊乱。无论我怎样装作气度雍容,这种狼狈依然无法掩饰。人们相互议论纷纷,偷偷朝这里投来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的我遍体鳞伤。这时我才明白皇帝的用意,用我游街示众,来显示他在这场权力争夺中的胜利。

      我闭上眼睛,这场酷刑竟比半年的囚禁还要难熬,我的所有自尊,一下被击碎,我再睁眼时,内心已经没有一丝波动了。

      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日我若得势,必将这狗皇帝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仪仗慢慢往天台行去,人群中有人朝我暗暗使眼色,那是一个裹着灰色的袍子人,虽然微微低下头颅,但一眼就认出,那是四皇叔身边的副将,柏子言。我呼吸一瞬间急促起来,但立马恢复了平常。

      柏子言混在人群里,跟着仪仗慢慢走。

      我陡然攥起拳头,简直要哭出声来。

      他会给我带来什么消息呢?是四皇叔平安无恙地回京,还是他倒在了流放的路上。

      阴沉沉的天再一次飘起雪花,轿辇终于在天坛前停下。我拖着沉重的身体走上高台,礼官高声唱了祝祷词,随后让我再门外等候,洒扫天坛的九百九十九级台阶。

      我不是皇帝亲子,他不会让我进这等重要的地方。

      我抱着胳膊,望向京城的重重楼阁,玄黑色的瓦顶,富丽堂皇的勾栏,幽幽丝竹声粉饰着这个王朝的日薄西山,几只寒鸦掠过枯枝,悲哀地号叫。

      我眼前一黑,从高台跌了下去。

      在剧痛袭来的那一刻,心里只有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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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开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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