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将至

　　摄影师小陆上前问她：“你们认识啊？”
　　梁州宁点头：“认识。”
　　对方接着八卦：“江老师跟你说什么了？”
　　梁州宁复述道：“遇上二次滑坡，往垂直于滑坡的方向跑，找高地和开阔地带避难，别在……”
　　“得了吧，我可不信。”小陆立刻打断她，“你俩刚才的样子那么难舍难分，跟唱梁祝似的，绝对是在说什么腻歪的情话。”
　　梁州宁倏地笑出来：“哪里难舍难分了？！”
　　小陆：“我都看见你泪光闪烁了。”
　　梁州宁难以置信地打量他：“你眼睛没事儿吧……盲人摄影师？”
　　“我眼睛好得很。”小陆还试图搬救兵，“吴老师，您看到了么？”
　　吴老师蹙眉教训道：“你这小子，就不能让我默默地装作没看到吗？”
　　梁州宁无奈地笑：“吴老师……”
　　对方转而笑着问她：“你和这小伙子，认识挺久了吧？”
　　梁州宁诧异：“这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普通朋友，好朋友，认识很久知根知底的朋友，每一种的相处模式都是不同的。彼此看对方的眼神，里面的内容也都大相径庭。”吴老师说，“我以前做过类似的专题，有特地研究过。”
　　小陆对这个饶有兴致：“吴老师，您这本事也教教我呗。”
　　“年轻人别老想着直取现成的经验，这种事得靠自己去感受去领悟。我要一下子全给分析出来，那多没意思。”吴老师拍拍小陆的胳膊，“不过，我可以给你们举个例子。”

　　“当一段关系开始发生变化，或者说升华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神同时也会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吴老师看向梁州宁，给她示范正常关系下交谈的眼神。
　　“像这样，我和你聊天的时候，眼神会很随性地飘到别的地方去四处看看。”吴老师说，“这是一般关系。”
　　“接下来就是另一种。”吴老师重新看向她，还是像刚才随意地那样看向别处。唯一不同的是过了会儿，那眼神又不经意似地打了个弯，悄悄飘回来，重新落在她的脸上，“这一种，就完全不一样了。”
　　小陆恍然大悟：“我懂了！不喜欢一个人，谈笑间眼神飞回去就不回来了。喜欢一个人的话，眼神飞多远都会悄悄回到你这里。”
　　“嗯，你悟性还算高。”吴老师欣慰地笑着打趣。
　　梁州宁全程沉默不语，脑海里却蓦地出现叶提岛观测站的那天晚上。
　　那个温暖的雨夜，一桌人吃着喝着闲聊人生，气氛融洽。江译城看着别处，嘴角噙着清浅的笑意，似是在认真听其他人的闲聊。
　　转瞬之间，那目光悄然流转，只安静地落在她的眼底。

　　“吴老师，她脸红了！”
　　“你这人真是没救了，都说了，不要成天戳穿别人。”
　　“……”

　　**

　　赶往现场的过程并不顺遂，路上也遇到了几个同行，告诉他们再往前走就是重灾区，整条路被彻底阻断了，救援人员正在疏通。
　　他们只好先去附近的临时安置点，采访一些工作人员和幸存者。
　　在那里梁州宁遇上了程菡，她在帐篷里的矮板凳上傻坐着，看起来神色疲惫。
　　见了梁州宁，像看见救星一样双目放光。
　　“阿州！你怎么来了啊？你是特地来找我的吗？”程菡激动地抱住梁州宁，或许是他乡遇故知的温暖，或许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她忍不住抽泣起来。
　　梁州宁笑着看向同事，转而又推推她：“脸真大，我来工作的，顺便找你而已。”
　　对方抹了把眼泪，告诉她：“小茉莉找不到了。”
　　梁州宁：“什么东西？”
　　“一个小姑娘，特别懂事儿。”程菡说，“昨天她生日，我们还一起吃了蛋糕。今天早上刚发生泥石流的时候，她跑去隔壁宿舍帮忙转移年纪小的孩子。后来又折回去救人……就没再回来了。”
　　“……”梁州宁在她身边坐下来，看着向来锦衣玉食的老友此时此刻灰头土脸一身泥垢的样子，不知怎么能让她好过一些。只好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江译城安慰自己时那样安慰她：“别太担心，会没事的。”

　　从医疗站的方向走来个穿白大褂的男人，高个子，白净皮肤，模样很清秀。
　　程菡一见了他，连忙跑上去问：“有消息吗？”
　　“没有。”男人摇头，脸上神色凝重，转而看到前方的梁州宁。
　　他不动声色，礼貌地朝她点了下头。
　　“这是我朋友梁州宁。”程菡告诉他，“她是《塬省日报》的记者。”
　　说完后，又简短地给梁州宁介绍：“傅医生，青叶乡的村医。”
　　梁州宁微笑颔首：“傅医生刚才是在医疗救护站抢救伤员吗？”
　　傅医生：“嗯，这一波基本安顿好了，情况紧急的都已经转去镇上医院了。”
　　“你们医务人员这几天辛苦了，注意休息。”梁州宁跟他寒暄了几句，“还有就是，谢谢你照顾程菡，她有时候会乱讲话，但绝对没有恶意的，你多担待。”
　　傅医生轻笑：“应该的，不用客气。”
　　两人简单交流了两句，又各自去忙了。
　　程菡跟着傅医生回医疗队的方向，亦步亦趋追上去：“诶，为什么你跟阿州讲话就那么客气啊？”
　　“我跟谁不客气过？”傅医生没回头，语气是气死人的云淡风轻。
　　程菡指指自己：“我啊！你跟我讲话的时候总是板着一张死鱼脸，从来都不笑的。”
　　傅医生：“我干嘛要对你笑？”
　　“……”

　　**

　　省电视台也在附近采访，受访村民情绪很激动，在镜头前强烈谴责了气象台的不作为。
　　“那么大的灾害，为什么一点预报都没有？！气象台的人，一个个都光拿钱不干事的吗？”对方气得发抖，抹了把眼泪，指着摄像机继续说，“平时天气预报不准也就算了，现在连泥石流也测不出，他们到底有没有在干活？”
　　“就是啊！每天说句局部地区有雨就完事儿了，当我们都是傻子吗？”周围很多人跟着附和，指责天气预报部门怎样怎样不负责任。
　　“简直就是闭着眼睛在那瞎说嘛！我都可以去做天气预报了！”一群人越说越气愤，强烈要求记者将这一段播出，让气象台给青叶乡一个说法。
　　事实上，刚才在来的车上，台长就跟吴老师感慨过了，他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来的。每次出了这样的事，他必定会上电视和报纸重要版面，供全省乃至全国人民唾骂一遍。
　　梁州宁不懂专业问题，只知道预报员们经常加班，休息时间很少。到汛期，睡在气象台都是常事。而偏偏天气预报是极度看重结果的工作，大众对这一行总是囿于成见。
　　100次预报，就算报准了99次，人们也只会记住那一次错误的预报。
　　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苦处，就像他们自己每每往返灾后现场，总会有闲言碎语说“这些个记者巴不得天天出大事，要是没事发生他们就没饭吃了”，这样轻巧又不负责任的话谁都会讲。
　　舆论，常常比逆境更能磨人意志。
　　梁州宁正要上前，就被小陆一把拉住了。

　　“你这是干嘛？”小陆瞧出了她的意图，“难不成你还打算去和他们解释啊？”
　　梁州宁坦白：“天气预报是有不准的时候，但也不能全盘否定吧？他们这样乱讲，不知情的人只会跟风，把火气全撒到省气象台身上。”
　　“哟，小梁啊，你这么激动，到底是为了气象台，还是为了台里的某位帅哥专家啊？”
　　“……”梁州宁瞪他一眼，没说话。
　　调侃结束，小陆敛起笑容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悄悄说：“刚发生这么大的灾难，大家心里都难受。你没看到么？现在这里每个人都不冷静，极度缺乏安全感。这种时候你去帮气象台说好话，他们根本听不进去，只会连你也一起骂。”
　　“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了？”
　　“当然什么都不能做啊！”小陆说，“灾害现场我跑得不比你少，在这个阶段，人们需要的是心灵上的慰藉。而找人背锅，也是慰藉的一部分。”
　　“背锅？”她对这个词不太理解。
　　小陆：“就是背黑锅的意思，现在的年轻人都爱这么说。”
　　“……”梁州宁抿了抿唇角，“这是自然灾害，又不是人为的。要背锅的话，为什么不找老天爷背？”
　　“你这海归还真是胆大，什么都敢往外说！”小陆连忙阻止她，“当心让老天爷听了去，跟你较真！”
　　梁州宁：“老天爷可忙了，这儿洪水，那儿泥石流的，有空管我吗？”
　　小陆：“嘿，你丫还越说越来劲了？真不怕有报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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