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桑田不复，蓝田玉暖犹存

　　流连矣，忘景幻云归。峦栈醺醺说旧梦，重山迟迟映霞晖。向晚共邀归。

　　——忆江南

　　已是暮春，天气还是有些微凉。

　　我独自站立在司云崖边上，闭上眼睛，想象着你随时会出现在我的身旁，像往常一般抚着下颌大笑着，开开大少爷或是瑕的玩笑。风会吹起你长衫的下摆，猎猎作响。

　　可睁开眼，除了沙沙作响的草木，什么都没有。你们，都没有回来。

　　这么多年，我习惯一个人独自行走江湖，不与任何人交往，也不和谁保持长久的联络。可是每每遇到关于你关于蜀山的事，我仍会不受控制地多打听一些。

　　听闻你走后的不久，蜀山七位长老合力，动用蜀山三件神器终将姜小哥封印在了覆天顶——呵，过去这么久了我还是习惯不了称他为姜世离。皆因在我心中，你们都还是曾经的模样，大少爷依然是那个喜好吟诗作画，不谙世事的富家公子哥儿；瑕妹子还是那个活泼可爱，灵气十足的小姑娘；你还是那个喜欢混吃混喝，却总在最危急时刻出现的江湖浪子；姜小哥仍是折剑山庄令欧阳庄主无比骄傲自豪的四徒弟，仍是那个沉稳又极富担当的少年，而不是什么魔君姜世离。

　　偶尔我也会想，如若当初没有认识你们，就不会牵扯出日后的那么多羁绊，也不会让我在午夜梦回时，独自黯然神伤。可我从未后悔过认识你们。你不知道吧，那些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为绚丽的色彩，是我灰暗的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任是什么都无法替代。

　　我承认，一开始接近你们是有目的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哥哥和村子里的人。为了治好他们，我独自拼搏流浪了十几年，做过许多背信弃义的事情。我一度以为他们是我的全部，其他人都无关紧要。所以同行的这一路，我都在出卖着你们这群真心待我的朋友们。感动于你们对我的友谊，在知道真相后不仅没有怨我，还费尽力气帮我医好了他们。这种不顾一切的情谊，我真真是第一次感受到。

　　我始终记得，在我最为绝望的时刻，是你给我带来了希望的。

　　你说，“只要还有希望，就别放弃！”

　　我始终记得，在我最不知所措时，是你接替山神，替我撑住缝隙，换得了小黑的帮助，才终是有时间救回整个暮霭村。就是那时，我才知道你看似不羁的浮云性子下竟也装着天下苍生。

　　当一切结束时，你陪我去看小黑。我还记得你一脸得意地轻笑着，“你看，我说得没错吧总会有希望的。”

　　我侧着头看你，以为这就是你我的结局，心下泛着微微的甜。却不想，这只是我一个人的天真而已。

　　那日你御剑飞向锁妖塔，那个蜀山封印最为薄弱的地方，去守护你想要守护的东西。我记得你的背影，那样决绝，带着义无反顾的坚定。可是为什么，我竟能感受到你的孤独，整个将我包裹住，让我连呼吸都困难。

　　我拼命奔跑，赶向有你的方向。手里紧握着的，还是你送我的那把幽兰剑。宝剑仍如同你刚赠我时那般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可却再没有之前的暖意。冰凉的触感从指间一路传到心脏，让我感受到噬骨的冰冷。

　　锁妖塔的冲天剑光，照亮了整个蜀山，也将我最微薄的希望幻灭了。我多希望你还在，和姜小哥商量好了一切，他退兵，再无侵犯，你们相约着什么时候还可以痛痛快快打一架，互相夸赞着对方见长的武艺……

　　可当我终于赶到时，你还在，确实还在，只是身子已经软了下来，那双狭长的眼睛紧闭着，再不会看向我，带着些许意味深长。我想扶住你，终究因颤抖的双手早已软到没有丝毫的力气而作罢。

　　我从不曾想过，那时的一个转身，竟成了永别。

　　没有人知道，我的心里有多痛，那份悲痛喷涌而出，占据我整个身心，瞬间夺走了我所有的理智，令我窒息。就像仅存的一缕火光忽然熄灭，自此以后，我的世界整个陷入了黑暗，直至土崩瓦解。

　　只是谢沧行，我的绝望和孤独，这辈子，你再无法感受到了；你永远也听不到，我心底只愿对你说的那句喜欢了。

　　犹记得那日在仙竹林，因着我的自私贪婪，惹怒了守护仙草的岚翼，就在我以为自己再无法逃脱她致命的攻击时，是你义无反顾挡在我的身前，硬生生替我挡下那重重的招式；犹记得初次带你们回村子时，毫不意外地被哥哥恶狠狠地骂，是你上前替我解围，让我不再那样难堪；犹记得在得知你弄坏了我送给霖哥的《逍遥游》时，我没忍住满腔的怒火将你揍了一顿。只有我自己知道冲动愤怒时我下手有多重，可你也只是默默忍受着我的怨气，不曾还手……

　　这些点滴的事情，我以为我不会在意，却记得这般详尽，连你的每个细微的动作表情都没有拉下。就像你的模样，从未费心描摹，却无比清晰。

　　我好想再跟你说句多谢。多谢一路走来你的维护，让我一次次体会到被呵护的感觉。此后再无人像你这般，在众人怀疑我身份的时候笑嘻嘻地替我打圆场；再无人想你这般，会不动声色地保全我仅剩的尊严，小心翼翼地护我周全。

　　我也想知道在日后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你可曾后悔过？后悔当初轻信了姜小哥，轻信了我，这才造成了日后无法挽回的错误，终是让蜀山，让你陷入了万劫之境。在悠长而又寂寞的深夜，我一遍遍问自己，如若当初的你早早拆穿了我的真面目，是不是，结局会有所不同？

　　我承认，我曾无比憎恨过姜小哥，在你死后。我恨他真能将我们视为敌人，兵刃相向，毫不留情；恨他轻信了枯木，终将自己和整个净天教葬送其中；恨他明知再往前行你定会用性命来对抗却还无动于衷……其实说到底，我只是——恨他就那样轻易将你推离我们身边。

　　你又会不会有点怨姜小哥？若不是他，你便能继续悠闲自在地混吃混喝，继续做你的大侠，闲时找人比武切磋，下山用自己的武艺帮助想帮的人。

　　答案我无从得知。就像我从未对你说过暖心的话，你却每次都为我挺身而出一般——我看不透你这个人，也读不懂你的想法。

　　你的师姐说，你的死并无遗憾。可我还记得，我欠你的一顿饭菜没有还，这，算不算遗憾？

　　再后来，我听闻，铁笔也是地位超然的蜀山七圣之一。你看，你的徒弟也已经成长到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撑起蜀山的一片天了，你知道的话一定很欣慰吧？

　　又听说，一贫道长辞去了掌门一职，只做一个普通的蜀山长老，不再参与蜀山政务。要是换作以前的你，肯定会抚着下颌放肆地大笑吧，因为这下他终是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与你切磋剑术，你们可再战八天八夜来分胜负。这次，你一定不会再让他有机会趁你不小心睡着时开溜了。可惜的是，你再不能和他比武了……

　　净天教的一切结束后，蜀山七圣出面亲自为你立了个冢，整个蜀山的弟子们全都前往祭奠，场面前所未有的悲壮。

　　我不曾前往。或许你会埋怨我不去送你最后一程，埋怨我不去陪你说会儿话。而我宁愿伫立在司云崖，手中执着你那把断剑，饮尽那壶你爱喝的霜华春，从日出站到日落。

　　我只是固执地不愿接受你已离开的消息，相信终有一天你还会再回来，仅此而已。

　　那柄断剑我总是随身带着，看到它时总能想到那句“总会有希望的”，就像是你故意透过它一遍一遍说说予我听似的。我仿佛看到你笑嘻嘻地喊我“暮姑娘”，在我称你为谢公子时戏谑地说句“谢什么，不用谢！”。然后仰头饮尽所有美酒，任性洒脱地找个舒适的地方倒地呼呼大睡……

　　在你离开后的第十个年头，许久不舞剑的我拿出你绘的剑谱，抽出那柄断剑，在司云崖边肆意挥舞，从落梅剑到皓华燕芳诀，逐一练习。昔日你随手绘出的那一个个滑稽的线条，我竟能读懂它所勾勒的是哪个招式。

　　哥哥问我去了哪里，我只是简单地回答他——去见我最好的朋友。我再没担心过哥哥和村子里的人，那份我以为会伴随我一生的责任，终是因你们而无须再背负。

　　而这些年，我只是独自踏遍了我们曾经走过的道路——从碧溪村到折剑山庄再到青木居。固执地，一次又一次。

　　我从未再去蜀山。只因回望蜀山依旧伫立之时，再也找不到我想见的那个人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始终坚信你们只是在这茫茫尘世间迷了路，我要努力找到你们，一同归来。如同以前那般，饮风共醉月，谈笑江湖间。

　　我，在等你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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