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传说•乱世浮尘

　　临行那天忽降大雪。冷得眼泪都能成冰。

　　我起床，梳洗，涂脂抹粉，一如往常。只是今天特意穿上与从玉成亲那夜穿的衣服。月白的夹棉长袍，密丝罩衣上缀着大朵大朵缠枝花卉，褐裘滚边的八枚绫锦大斗篷。揽镜自赏，素净中一抹艳丽几许凄凉。

　　雪纷纷，掩重门，不由人不断魂。丰州城外，送行的人寥寥。看到郑思齐的面孔，心情出奇地好起来。

　　他象征性地扶扶我的斗篷，恬淡一笑轻声道，“脱离苦海高兴么？”

　　我回望众人，眼中酝酿出几点晶莹，上前执住他手，“妾身此番一去，凶多吉少。夫君不必怜我，善自珍重吧！”

　　他的嘴咧得更大，满意地点点头，干脆欺在我耳边小声说，“知道么？你若再不走我都怕自己招架不起了。”

　　身后跟着府上若干仆从，我就这么飘飘然地挽着他来到城外。已然守立的耶律斜轸和耶律敌烈两员大将身后，马车上重帘高挽，乱风不断将新雪扬进车厢，里面端坐着银须红面的大宰相耶律沙。三人静穆皆岿然不动。场面说不出的诡异。

　　我快走两步来到翼王骑下，仰着头眯起眼睛笑，“王爷这是干嘛来了？”再扫扫其余两位，“你们都是干嘛来了？给我送葬么？”

　　紫面皮大汉一身华丽，嘴角抽搐几下，来了个标准深呼吸。轻柔的口气是他所能达到的极限，“含玉，你，你少晦气了。你能长命百岁……”

　　一旁斯文的斜轸轻咳两声，打断我们，“安德夫人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跟他解释吧！”

　　“他？”

　　斜轸动动眼皮，一对眼珠看看这看看那，就是不看我。“喏，就是正赶来的那位……”

　　远处传来隐隐马蹄声，但是雪飘得实在猖狂，我什么都没看到。右眼尾突突猛跳了几下。

　　蹄声渐近，一个缥缈身影踏雪而来。飞卷的长发和丝带纠缠一处，小脸被风蛰得红艳艳，嘴唇一呵气，白雾蒙上脸，薄衣的领口被雪溻湿小片。少年身姿挺拔依旧，只是当他垂头望下时，我看到的是一张憔悴不堪的面容，如明珠蒙尘，黯淡无光。

　　小心儿忽悠一下悬起。我败下阵来，逃之夭夭。

　　身后悉悉索索乱响一阵，然后一只有力的手钳住我的腕。寒冷让我禁不住打了个激灵，再想挣扎已经落入他的怀中。

　　一干人等自动转移视线，或掸雪跺脚或左顾右盼。只有人群深处的一个男人负手而立，目光不转，执着地展示着他那发腻的笑容。

　　少年喘息未定，兀自将下巴轻轻卡在我的肩上，声音幽幽，“为何不告诉我？为何所有人都知道独独瞒着我？这，就是含玉的苦衷么？去换翼狼……”

　　我垂下眼帘，似笑非笑的表情可惜他看不到。

　　“想摆脱思齐我们有很多办法。含玉为何如此傻？让我误会，让我发怒，让我伤心，你心里就好受么？”

　　我鼓足勇气才开口说，“我不傻，也不好受。可还有什么见效如此之快又两全其美的法子么？我与韩公子情深缘浅，就此作别。若他日有幸重逢，韩公子还能称我一声‘安德夫人’我已满足。”

　　我不过一颗尘埃，浮生异世终须老，百年苦乐由天定。趁眼下还能做得了主，作甚委屈自己强求一场虚无呢？远离这伤人的是非，也没有谁负了谁，兴许还能逍遥自在地活久一些。前路未必曲折，只有走过方可知。

　　“你个臭丫头，自私鬼！”他急急将我圈紧，在耳边低语道，“我们，我们合过卺，交过欢，一日夫妻百日恩。一次皇命，我拦不住。两次皇命，我也拦不住。可是我不会第三次失去你。含玉。若是还能活着，就回到我身边。答应我，好不好？我一直都会等你，你不回来我也等。因为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因为我说过，今生再不看别的女人一眼。因为我承诺过绝不放开你的手，除非我死。我的话还作数。”

　　我看见他紧紧相扣的纤长手指，左手尾指上一枚浑然天成的白玉指环散发着几近透明的柔光。

　　他拉过我的手放在他手上。“喜欢么？”

　　气息温温软软地吹在后脑，我一阵眩晕，果断地挣脱他的怀抱。这次他没有再挽留。

　　刚踏上马车，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又掉头再次跑到郑思齐身边。他低头温柔的看着我，笑里藏刀，锋不见血，可杀人于无形。

　　我踮起脚凑近他，“巴不得我一出国门就死吧？可是我的夫君呀，临死前我还得提点你几句。免得日后说为妻我不照顾你。之前让你误会我自私也好无情也罢，我认了。你知道我为了什么吗？”

　　看着他倏然睁大的眼睛，我心里乐开了花。爽啊爽。

　　“一为自由。二嘛，为了不辜负我们共同的爱人。”我故意加重“共同”两字的口气。他依旧勾着嘴角笑，笑到肌肉开始抽筋。

　　“我不能对不起自己，也不能对不起人家，是吧？既然无法携手余生，那么任谁也不能让我们与别人勉强共度。对了，夫君，韩公子他答应我一辈子不放弃呢。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嗳，这下我和韩公子是见不了面了……可你以为你有机会么？你们哪怕有一丁点儿的可能我都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这一回。嘻嘻，不但你没有，蕙心也没有。我将得到解脱，而你们注定一无所有！”

　　把这个自以为聪明的大玻璃气到冒烟我爽到要升天。我拍拍手高傲地从蕙心身边经过。那个可怕的妖孽我现在理都不想理。等老娘有朝一日还能杀回来，有的是时间慢慢陪你们玩。

　　.

　　此番排场不大，但一路都有重量级的官员陪同随行，一切按照外交礼仪来办。怀里揣着耶律皇帝给李光锐的书简手谕，我雄赳赳气昂昂上路。

　　寥寥几次坐马车的经历都和那个淡衣玉袂的美人有关。

　　从初见时他冷傲与我对望，到王府寿宴的高调现身。从劫后逃生的相互依偎，到后来冷月扬的面前大方从容地握着我的手……忆起过往，总叫我温暖，总给我勇气，总觉得那人从未与我远离。我莞尔一笑，不禁自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回忆了？

　　回首远方，雪辄蜿蜒。毁灭的沙漠中，即将消失的地平线上，他的身影犹如小花一朵，倔强守望。

　　还没到最后，亦不会有最后。无论如何，都要让彼此的心脏跳动下去。给老天爷一场意外，也给自己一个交代。这条路，华丽丽走下去，我就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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