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影

　　萧婉一旦进入工作状态简直认真得可怕，要不也不会在同事间博得个“女魔头”的美名了，以致于她在知晓邢煜想带萧烨提前去酒店的时候，也仅仅是挥了挥手，说了句结束后记得联系我就又埋下了头，至始至终手里的笔连松也没松动一下。
　　之前信誓旦旦要亲自押送萧烨去酒店的豪言壮语似乎早就被抛到脑后了，连难得见面的老板是怎么认识自家堂弟的也没空关心。
　　萧烨和邢煜对她这样充满干劲的模样都不陌生，只不过如今前者是哭笑不得，后者倒是颇为满意，邢煜转了一圈手里的车钥匙，朝萧烨示意：“那我们出发吧，小露这时候该在酒店附近了。”
　　萧烨跟着他乘电梯径直下到了地下停车场，当那两道闪着无机质银光的刀片打开的时候，邢煜迈开脚步，边走边问他：“开车来的吗？”
　　萧烨颔首，扫了眼附近停车区域的编号，弯了弯唇：“正巧，就停在这附近。”
　　“那等会儿叫萧婉帮你开回去。”邢煜继续往里走，侧过头看出萧烨面上的疑惑，好心解释了一句，“两辆车不方便，再加上这个时候皇都的车位一般都停满了。”
　　萧烨应了一声，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只是担心就算自己发了短信给萧婉等她工作完以后多半也会忘记，说不定最后还得自己找时间过来把车开回去。
　　两人停在一辆造型格外张扬的银灰色保时捷面前，邢煜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上车，萧烨有些迟疑地拉开了副驾驶车门，心里开始暗暗怀疑起邢煜的身份。
　　因为新闻取材的关系，他全程跟踪报道了前不久刚落幕的H市第九届车展，为了防止出错，他熬了好几个通宵准备各个参与车展品牌的相关产品资料，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款线条流畅精致的跑车是今年保时捷才推出的Sypder系列限量版，价格高得令人瞠目结舌。而邢煜的年龄看上去和他相仿，如果单纯只是一个刚开始创业的网游公司老板，是绝对不可能有能力购买这样的豪车的，再加上他刚才谈起皇都酒店时熟稔的口气……
　　萧烨转过头看向他半隐于黑暗中的侧脸，邢煜的手指轻敲着方向盘，姿势颇为悠闲，不过萧烨的目光却定格在他食指上熠熠生辉的那一抹光亮，仔细分辨的话，不难看出这是一块价值不菲的纯色蓝宝石。萧烨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心下约莫有了底，这就不难得出结论了，身边这位叫做邢煜的男子想必是政界商界哪家的公子。
　　不过——
　　邢煜……邢姓……
　　萧烨在舌尖无声地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就在邢煜发动汽车的当口，他终于想起这个姓氏为什么觉得熟悉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时常在经济新闻里出现名字的皇都国际酒店的董事长就姓邢，想来应该和邢煜脱不了干系。萧烨若有所思地挑起眉，难怪他这么急着要打消他妹妹相亲的念头，如果是皇都董事长的千金，就算大学刚毕业就订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对象也该是个家世身份相符合的上流社会的公子——萧烨的思绪猛然凝固了一瞬，似乎其中的某个词刺痛了他，他唇角的弧度变得有些奇怪，像极了无声的苦笑。

　　这时候虽然还没到下班的车流高峰时段，但如果遇上红灯还是得等上很长一段时间。邢煜等得有些百无聊赖了，便随手打开车里的音乐，初春的阳光还带着三四分凛冽，不疾不徐地透过车窗洒落进来，邢煜扭动了下脖子，眼睛无意识地瞟了一眼萧烨，浅色的光点在他线条深刻的侧脸上跃动，融合后又散开，沿着他的鼻梁流淌而下，泛起一层淡金色的光晕，邢煜突然间顿住了，有些惊讶地“诶”了一声。
　　“怎么了？”萧烨转过头，疑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等等！你把头转回去。”邢煜用手示意，萧烨越发疑惑，但还是按他说的回过了头，目视前方拥堵的车流。
　　“果然……这个侧脸……”邢煜右手搭在副驾驶的靠背上，眼神牢牢锁住萧烨的侧颜，严肃的像是在研究什么正经的学术论文，“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角度……”他喃喃自语，又伸手抓了把头发，神情十足的苦恼。
　　萧烨有些好笑，放弃了保持双眼直视前方的姿势，侧过头看向邢煜：“邢总，如果这是你搭讪的手段的话，容我说一句这也太烂俗了。”
　　邢煜愣了愣，也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不太合适，他讪讪地收回目光，摸了摸鼻子：“嘛，放心，虽然你的确长得不错，不过目前为止我的性取向还算正常，没有要对男人下手的打算。”
　　“对了，还有，”邢煜踩下油门，爽朗的声线盖过了弥漫在车里的金属摇滚，“别叫我邢总了，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怪别扭的。”
　　萧烨笑着说了声好，似乎经过刚才那番不明所以的对话，两人的距离反倒拉近了些。虽然对于邢煜的举动，萧烨仍旧摸不着头脑，不过这似乎是个不错的契机，两人不再像刚上车时那样一味沉默，开始逐渐聊了起来，萧烨本就是新闻主播，对话题的把控能力自不用说，等车驶入皇都的停车场时，两人越聊越投机，从网游的发展前景到邢煜大学时的专业考古学，在萧烨表示出对考古的浓厚兴趣后邢煜兴奋得直瞪眼，一下车就给了萧烨一个拥抱大呼相见恨晚。
　　聊了一阵，萧烨也对邢煜的看法大有改观，虽然邢煜有着大多富二代的通病，但从言谈举止间能看出，他至少是个热情而坦诚的人，谈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更是藏不住眼里的向往。
　　“……所以，我打算一定还要去茂陵一次！”邢煜拉着萧烨的手腕兴致勃勃地走进专用电梯，刚才他的妹妹邢露打来电话说已经到了。
　　“这几天茂陵周围又出土了大批武帝时期的竹简，”萧烨接过话茬说，“据说是北宋高宗时的盗墓贼挖出来没来得及全部运走，便选择就近埋下，结果后来再没机会回来找，就一直这样埋在了茂陵附近……”
　　听萧烨说起自己喜欢的东西，邢煜的眼睛都在发亮，他聚精会神地听着，连连点头。
　　萧烨说了一阵，才蓦地想起这似乎是昨天才收到的稿件里的内容，按惯例，应该是今晚才会在新闻里播的。他懊恼地噤了声，压下嘴角收敛起笑意，对旁边正听得兴起的邢煜郑重地补上一句，“这是今晚新闻才播的内容，千万不要泄露出去哦！”
　　邢煜愣了一秒，随即靠着电梯扶手大笑起来，形容很是夸张，萧烨被他突如其来的笑声吓了一跳，放在兜里的手指节半屈起，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尴尬，他觉得当下的场面实在是莫名其妙，同时，又忍不住在心里庆幸好在此时电梯里没有其他人。邢煜一直捂着肚子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直到电梯缓缓停下才逐渐收住咧开的嘴角。他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扬着嘴唇解释道：“你刚才的表情，瞪着眼的样子，实在太好笑了，该怎么形容，跟小动物一模一样……有点接近松鼠？不对，哈，我不太清楚动物的种类，你真该回家对着镜子再做一遍刚才的表情……哈，笑死我了……”
　　这番胡言乱语让萧烨一阵无语，他没好气地瞟了邢煜一眼：“那我是不是该为自己戳中你的笑点感到荣幸？”
　　邢煜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嘴角犹自挂着浓浓的笑意：“你大概不知道，我已经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真是太有意思了，萧烨，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萧烨被他大力地拍着背，面上还是扯起笑容，心下却有点怀疑这位邢少爷的脑回路是不是太放飞了。
　　“等会儿我请客，想吃什么随便点，正好今晚有个酒会，你也一起来。”
　　邢煜笑嘻嘻地搂着他走出电梯，守在电梯门口的侍者一见是邢煜连忙鞠躬：“邢总，邢小姐已经到了，在最里的隔间里等您。”
　　“嗯，”邢煜的表情总算恢复了正常，他对着萧烨努了努嘴，“这是我的朋友电视台主播萧烨，以后他要是来皇都一定要好好接待。”
　　侍者连连点头，邢煜突然拍了下自己的脑袋，伸出手，懊恼地说：“刚才光顾着聊天了，重新自我介绍一下，皇都的总经理，邢煜，算是继承家族企业，你肯定多少也察觉到了。”
　　萧烨握住他的手，调侃道：“我可不像你还有隐藏身份，H市电视台新闻连线主播，萧烨，今后请多多指教。”

　　作为H市数一数二的五星级酒店，皇都的奢华品质是毋庸置疑的，邢煜带萧烨来的这一层是皇都新设的欧式咖啡厅，从窗台上精致的花篮摆设到弥漫在空气中的咖啡豆的馥郁香味，处处透着地道的欧式风情。萧烨跟着邢煜往里走，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能清楚看到地中海风情装饰的露天阳台，小花园里设置了一个卡座，地板是一层看上去轻薄又透明的玻璃，到了夜晚，脚下便是整座灯火辉煌的城市，如此别具一格的浪漫想来是不少情侣所向往的。
　　邢煜领着他一直走到走廊尽头，在一扇典雅的欧式雕花木门前停下，邢煜颇有绅士风度的抬手敲了两下，才推门而入。
　　扑面而来的香氛气味很好闻，基调是龙舌兰的馥郁醇厚，又融合了爽冽而柔和的葡萄柚的幽香气息，如果再细细分辨，甚至能嗅到一丝淡淡的果醋的甜香，似乎一开始游走在奢华的宫廷间，转眼又漫步在清新的花丛里，这样的矛盾和反差，几乎完美得醉人。包间装潢的色调也比萧烨想象中的要明亮许多，入眼处以象牙白为主，又糅合了复古华美的暗金色调，无论是约会还是商谈公务，都是不错的选择。
　　此时，圆腿的雕花咖啡桌前，正坐着一名一身嫩黄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她面上化着精致的妆容，垂眼捧着一个釉面细滑的骨瓷杯，听到门口传来的响动，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过来。就算萧烨从没见过她此刻也只消一眼就能辨明她的身份了，因为她的五官和邢煜实在很相似，只不过线条更加纤细柔和，笑起来的时候就愈发明媚动人。
　　“萧主播，”她站起身朝萧烨伸出手，眼里盛满了笑意，“我是邢露，很高兴能和你见面，我一直都有在收看新闻连线，萧主播的努力我都好好看在眼里呢。”
　　“邢小姐谬赞了，能认识邢小姐十分荣幸。”
　　在萧烨和邢露握手寒暄的当头，邢煜径直坐在了椅子上，翘起腿挑了挑眉：“怎么，只顾着和偶像说话，当你哥我是隐形人吗？你的偶像可是哥哥我大老远把人带过来的。”
　　邢露转过身，也不顾才建立起来的淑女形象，对着邢煜翻了个白眼：“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认识了婉姐，光靠你，能这么顺利吗？对了，婉姐怎么没来？”
　　“没大没小，”邢煜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抱怨道，“萧婉才跟你见了几面就婉姐婉姐地叫上了，怎么不对着我这个名副其实的叫声哥哥来听？”
　　邢露很是嫌弃地皱了皱眉：“穿着件迷彩T恤来皇都的人还好意思让我叫哥哥。”
　　萧烨在一旁看着邢家兄妹俩你来我往的斗嘴，唇角的弧度忍不住加深。
　　“啊，对不起，失礼了，”邢露很快反应过来，懊恼地捂住唇，朝萧烨抱歉地笑笑，“萧先生快请坐，要喝什么请不要客气，我个人比较推荐——”
　　“不好意思哦！”邢煜拖长了音调打断邢露的话，“我们之前就在外面点过了，咖啡再一会儿就会来了。”
　　“喂！邢——煜——”邢露合上菜单，露出个亲切得近乎扭曲的笑容，不过还没来得及发作，眼神的余光就瞟到坐在对面满脸笑意的萧烨。于是，她不得不舒缓了皱起的眉心，生生把这口气吞了回去，只不上不下地挤出一句，“你别妨碍到我在萧先生心里的形象。”
　　邢煜嗤笑一声：“小露，既然是我亲自带阿烨过来，你就该知道不可能有什么相亲了，不过是了了你的心愿让你们见一面认识认识而已。我的傻妹妹，什么时候你才能认清现实给我去把婚结了。”
　　邢露抿了口咖啡，却并不吃他这一套，反倒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地抓错重点：“阿烨？……邢煜，你不是之前还说你们不认识吗？”她狐疑地看着老神在在的邢煜，“你给我老实交代，你什么时候和萧先生这么熟了？”
　　“我们一见投缘不行吗？”邢煜挥了挥手，“你人也见到了，今晚好好地去参加酒会，要不我可没办法跟爸妈交代。”
　　邢露撇嘴：“萧先生呢？我才和萧先生见面，连话都没说几句，你就催着我离开。”
　　“阿烨也和我们一起去，”邢煜抱着胳膊，目光转向萧烨，“六点左右顶层有个酒会，也不是特别正式的场合，你也一起来吧。别的我不敢说，不过皇都厨师的手艺我敢打包票，绝对是米其林级别的。等把场面应付过去了，我再介绍你认识几个人，咱们今晚一起去酒吧好好聊聊，不醉不归！”他说得热切，面上扬起的笑容更是让人难以拒绝。
　　但同他目光相对的萧烨此刻的心情却很复杂，不仅仅是犹豫，还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抵触。其实在高档酒店举行的所谓上流社会的晚宴，他不是没参加过，只是那仅有的那一次，也实在算不上什么令人愉快的回忆……眼下，虽然他和邢家两兄妹不过才刚认识，但考虑到邢煜毕竟是萧婉的顶头上司，再加上对方的身份，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吞回了喉咙里。
　　“能介绍一下吗，酒会的情况，像是举办者之类的？”
　　咖啡被端了上来，萧烨谢过递给他方糖盒子的邢露，放了两块进去，就拿起勺子轻轻搅拌浓稠的褐色液体。
　　邢煜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加糖，他本就点的是意式浓缩咖啡，又什么也不加就这样径直仰头一口闷，萧烨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嘴里发苦，邢露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耸了耸肩，不知是解释还是讽刺：“他每次都是这样，喝个咖啡还要装酷，也不嫌苦。”
　　邢煜瞥了她一眼，砸了咂嘴十分大度地表示不和自家妹妹计较，他把只剩残渣的瓷杯放下，一边拿纸巾一边对萧烨说：“其实，举办人你应该或多或少也听说过，这一两年火速蹿红的珠宝界新贵，时常在新闻里露面的谢敬堂父子，不过嘛，离真正的权贵阶层还差得远，老子老想攀上政界高官，儿子倒没那么外露，不过也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主。”邢煜动作流畅地把用过的纸巾扔进桌腿旁的垃圾桶里，满不在乎地总结道，“这种酒会本来就没什么意思，如果不是选在皇都举办我早就推掉了。”
　　“那你还非叫我去！”邢露吐了吐舌头，瞪了邢煜一眼。
　　邢煜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回瞪过去：“韩腾飞今晚确定了要来，老爷子命令我无论如何也必须带你露个面。”
　　邢露一下子噎住了，她无意识地用牙齿咬住下唇，表情瞬间变了。
　　“至于这么不情愿吗，”邢煜抱着胳膊嗤笑，“你俩连婚都订了，见个面怎么跟仇人一样，以后你还得跟他在一起过一辈子，以前你不是还常说喜欢他吗，怎么——”
　　“哥！”邢露猛然打断他，声音有些失控的尖厉。
　　突如其来拔高的音量让萧烨愣住了，空气有一瞬间的停滞。很快，邢露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她一言不发地垂下头，侧脸有些泛红，搁在膝盖上的双手紧握成拳。
　　“嗯……”邢煜先开了口，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风轻云淡地调侃道，“你总算愿意叫我声哥了。”
　　邢露抬眼勉强笑了一下，收拾起自己放在桌上的提包，吸了口气站起身。
　　“萧先生，对不起。”邢露如杏仁般圆润有神的眼眸里失了些色彩，她舔了舔嘴唇，似乎在拼命隐忍些什么，“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去换礼服，先失陪了。”
　　萧烨起身朝她露出温和的笑容，没说什么，目送她略显仓促的背影消失在那扇象牙白的雕花木门后。
　　“别在意，”邢煜看上去似乎习惯了，不过嘴角的笑意倒是收敛起来了，“这两年只要一提到韩腾飞就这样，也不知道韩腾飞那家伙到底哪里招惹到她了。”
　　萧烨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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