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殊未归

　　我知道方扶南定是要去走这一遭的。
　　我曾经听过右将军尚扈的名号，方将军举家迁至浔安时，我听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说了几日他年轻时候的打仗事迹，故而，顺带也听了听和他齐名的尚扈。
　　尚扈在朝中与方沪齐名，一左一右，是云国两大守国将军。尚扈打仗是一把好手，使得一手好枪，自创的双门枪法更是在普天列国都排得上名号，但此人极其狂傲跋扈，手下外戚仗势，欺辱寻常百姓而被参上朝堂更是常有之事，听闻其亦甚爱留恋温柔乡，云国这几年太平，无仗可打，无须入疆，他便整日在宸郸闲置着，白日上朝，夜晚府中便总传来莺歌燕舞之影，丝竹管弦之声，场面萎靡。
　　茶馆先生说的正是左将军方沪当朝弹劾尚扈一事，那时方沪尚在宸郸，为人仗义执言，时常瞧不得尚扈的所作所为，觉得丢尽那身将袍颜面，故邀了几个大臣一同上谏弹劾，这中间不知发生了何事，那几位大臣争相倒戈，最后竟是只有方沪一人的谏折上交给了君王。
　　几人同谏是弹劾，一人上谏就成私怨，故当日景王云弈当着文武百官摊着奏折，却丝毫不提其中内容，独方沪一人阔然提袍，迈步立于朝堂，当朝狠数右将军尚扈八条罪状，目光如炬，字字珠玑，说得素日里听惯了阿谀奉承的尚扈脸一下黑一下白，难堪得差些当场拂袖下殿。但当时恰巧奶娘出府寻我用膳，后来发生了什么尚没听得完全，只晓得这些年过去了，尚扈还是尚扈，还是那个风光无限的右将军尚扈。
　　前阵子父王派他到临城澜中军营训练一队新兵，时日不长不短，不好带着家眷妻妾随行，澜中偏僻，又少歌舞乐坊，他过得日子难熬，没曾想竟嚣张得开始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起来。
　　少年所求之事正好撞在了方扶南的毕生梦想上，他一心想着要锄强扶弱，尚扈这人既是他爹的劲敌，他又可借此事逃开沈向菀一阵，这么多好处，他自然是要去的。
　　去也就罢了，但坏就坏在，他此行，竟准备一人去单挑尚扈！
　　此事刻不容缓，他当夜便提了把剑坐在围墙处同我道别，夜黑风高，月色温凉，我院中紫藤开的正好，缠上了后墙，他的蓝色衣袍就混在那一大片紫藤中，怪异不常。
　　“我要走了。”他说。
　　我其实不知道他为何要同我道别，我素来敏感想的多，今夜更是预感不佳。他第一次去做他梦想中的剑客，紧张是自然的，我很怕他让我同他一起去，我是不想去的，很不想去。
　　我点了点头，低头想了一会，还是问：“你当真不带一个护卫？”
　　他摇头，“不带。”
　　我继续点头，“那东西都带齐了么？”
　　他看了看墙底，“只有一把剑，不是去玩乐，也没什么好带的。”
　　我该问的也问了，他不下墙，我也不好回去睡觉，只好这样僵着，一时无语。
　　我想了想，还是找些话说，“那小孩我已经将他安置在客栈了，不会有事的。你一路小心。”
　　他点头，“好。”
　　他还是不走，我很想睡觉了。
　　过了一会，他又问我，“你觉得我此行胜算如何？”
　　我一是不想回答这个让他难堪的问题，二是我实在有些困了，不想在此纠缠太久，便道：“只能智取，不可强夺。”
　　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才道：“所以你是说小爷此行胜算不大？”
　　我尴尬半响，“也不能这么说，……”
　　他突然打断我的话，“你不同我一起走么？文宁。”
　　我正打算摇头，果断拒绝。
　　他却扯了扯墙上的藤蔓，不看天也不看地的，轻声说道：“你就当我在说梦话罢，当做我现在还在将军府睡觉，我梦到我来同你告别，我觉着自己一人有些怕，想让你陪我一起去，可我没有对你说。”
　　他又看我一眼，“我也不会对你说的。”
　　我抬头看他，他正好抬头看月亮。
　　凉白色月光从藤蔓的缝隙倾泻下来，映出他的眉目面容。
　　我突然发现，我同方扶南，其实认得许多年了。
　　于是，我被这坦荡荡的月色欺骗了。
　　我是同他骑着马离开浔安的，方扶南骗我说有马车，其实并没有，那夜月色正好，中途却突然下起细雨，第二日阴雨濛濛，山路难走，我与方扶南临时改变线路，取道邬山来至不远处的临城澜中。
　　邬山地势险峻，方扶南带着我骑着匹马像发了疯般在雨夜中狂奔，我知他第一次行侠欢喜，但也不知他居然能欢喜成这样，我在后方抱着他的腰，心肝脾肺都被颠了个颠倒轮回。
　　他事先做好准备，知道了尚扈在澜中的落脚之地，下马之后便找了附近的一个客栈，带着我一同住了进去。
　　我不知道他要带我来做什么，他怕，想着要让一个人陪着，可我的身份特殊，体力也特殊，我实在是帮不上一点忙的。
　　我此行并没和君暮留字条，我本是想着要留的，可在墙外踟躇片刻，想起上次我同方扶南一起去劫人，他提前就看到了那张字条，也不管我是不是一夜未归，便带人出去寻了我一夜。
　　自山洞回来，我每次想起他，心就要漾着，我隐约觉着这样不好，可是没有办法。不想他的时候，我的心便是闷的。
　　去年，是我闷的最厉害的时光。
　　吃过晚饭之后，我想着要快些回去睡觉，方扶南却邀我出去赏月，他说澜中有一处地看月特别好，同我们浔安的招牌朱砂一样，来到澜中，是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那里的月亮的。
　　他爬围墙是一把好手，轻轻松松便带我入了后院，我们这一路都不敢弄出一点动静，因着他说的那处看月亮的好地方，其实是澜中巷尾一处府邸的屋顶。
　　爬上屋顶没多久，我便发觉我被他骗了，那是在我满心抬头望月的那一刻，今夜黑云密布，根本就没有月亮。
　　我快气晕了，起身就要走，却被方扶南一把拉下，他屈膝伏在屋顶，用手掀开一块极小的瓦片，房内一束暖色的光盈出上方，他冲我挥了挥手，招呼我过来。
　　我虽然气，但也过来了，俯身只见一身着盔甲的中年男子正在屋内踱步，我侧了侧角度，隐约可见他左颊的一处伤疤，他床旁杵着杆九曲枪，整个枪头长一枪尺余，两侧薄刃如啐寒冰，枪头此时弯曲得如同蛇形一般，看样子像是刚刚被人使过，他踱了几步，竟像状似无意的要往屋顶看来，我慌忙侧了侧身子，问方扶南：“那人是谁？”
　　方扶南将瓦片盖上，沉着声音道：“尚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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