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殊未归

　　回神间，却见他已经转过了身，摸索了片刻，才从桌后墙沿拿出一碗东西递给我，眼睛亮闪闪的，“吃冰吗？”
　　冰？
　　我吓了一大跳。
　　我接过那碗冰，突然想起原来这就是我方才一直在奇怪着的东西，凑到光里去看，散碎的阳光铺在精致的瓷色边沿，有淡淡的莹彩，碗里的冰已被打得细碎，上面洒满了像是果蓏的青色汁水，用鼻子微微嗅了嗅，一阵清冷扑面而来，是青杏的香甜之味。
　　“这能吃吗？”我犹疑半天。
　　自古冰贵，从来都是放在王宫冰窖用来给王族夏天里散热用的，冰窖之冰就更是储藏不易，需砸深井之冰，将其搬置地窖，后于夏日取其清凉，哪里还听过这种做法，居然还能做成冷饮口食？
　　他显然见多不怪，“能啊，什么冰淇淋，刨冰，沙冰，我们那儿都是这么吃的，不过古代的条件简陋，随便做了做，好不好吃，就不大能保证。”
　　“那这冰是从哪儿来的？”
　　“我造的。”
　　“你造的？”我嘴巴都张大了，但看他却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不由得想，这人从来都是这么淡定的么？
　　他懒懒的靠在木桌上，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热的，“对啊，你们这里的夏天，既没有空调也没有风扇，连基本的散热之法都没有，要是连冷饮都没得喝，得多难熬呢？”
　　我还是处于震惊中，突然想起他昨日问我要了硝石，我当时尚还不知他要了做什么用，如今却好像摸出了点头绪，鼻尖青杏萦绕，他见我迟迟不下口，便问了句，“不想吃？”
　　“吃肯定要吃。”我本来是不想问，但还是忍不住，“可是，没有酸梅口味的吗？”
　　“酸梅？”他摇头，“没有，你想吃这个口味的？我今日没做，改日再做给你吃。”
　　我搅了搅碗中的冰，觉得稍微有那么一点生气了，“没有吧，你明明做了的，还把它给了念儿，我刚才起来的时候都听别人说了。”
　　“念儿？”他皱了一下眉，嗓音低沉又带些疑惑，显然不大认识。
　　我正等着他坦白，他却撇的更清了，“念儿是谁？”
　　我瞪了他一眼，心想他在那么多青杏口味中独独挑了一碗酸梅的给她，那么独一无二的他都给她了，肯定是多看了她很多很多眼，怎么还能让我跟他解释念儿是谁呢？
　　“念儿就是念儿啊，你故意给了她一碗不同口味的冰饮，汁水看起来和戚儿她们的都不同，是红色的。”
　　“红色？”
　　“嗯哼。”
　　我一本正经的跟他讨论着，他论着论着，却是笑了。
　　我看着他，见他那双眼睛笑得像只狐狸，慢慢的挖坑等我来跳，“你想要念儿那种的？”
　　我翻了一个白眼，你都把它给了念儿，就算现在还想给我，那也回天无力了，后悔了吧。
　　他却依旧不依不饶，“想要那种红色的？嗯？”
　　我咬了咬唇，然后狠心的抬头看他，否认了，“没有。”
　　他明显不信，“嗯？”
　　我说:“不是我想要，只是我是府里的大家长，你既然给我们的都是青色的，却又不一视同仁，独独给了她一人红色的，我今天起来都听到了，府里的其他人不大开心，你知道的，这样不大好，而且不公平，日后你要是还想做不同的给念儿，就偷偷的给她，不要让大家看到，我会帮你瞒着的。”
　　他突然就笑出声来，摸了摸我头，“都一年没见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可爱？”
　　可爱？
　　可是教我的夫子都在背后说我面无表情，上起课来一动不动的，沉闷得可怕。
　　我随便戳了下冰，不想再深究下去，“算了，我也没凑上去看清楚，只是听她们说起，兴许是我看错了，你看上去也不是那种不公平的人，就算是……”我继续戳冰，把它戳得支离破碎，“也就是吧，日后悄悄的给她，就好了。”
　　话音未落，就见他从身后又端出一碗冰饮，上面铺满了红色的冰，混在这日光下，晶莹剔透。
　　他叹了口气，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好听得颇有些让我找不到南北，“那好吧。”
　　我登时愣住，眼睁睁的看他将那碗青杏的冰饮从我手中拿走，又将另一碗红豆的端到我面前，看我迟迟不接，才说了句，“现在这儿没人，也没人看见，我偷偷的给她，她却不接么？”
　　我看着那青红两色在我面前交相辉映，好半天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口中说的那个偷偷的给她，是给我？
　　他慢慢解释，“青杏在这个季节虽然熟透，但吃起来依旧酸涩，怕不合你胃口，就又单独给你做了一碗红豆冰饮，红豆味甜，又不涩口，吃起来正好，你刚才说有碗冰饮是红色的，可能是我在操作时汤匙不小心沾上的红豆吧，我第一次做，也没注意那么多。”
　　我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缘由，低着头数手指，“我我……你……”
　　他也跟着我低下头，但却不是不知所措的在数手指，反而用修长的指节敲了敲我的碗沿，笑了一下，“什么我我我你你你的，不吃吗？都快融了。”
　　我更尴尬了，举起汤匙，慌忙就舀了一勺塞进嘴里，冰冰凉凉的，夹杂着甜腻之味，冷气瞬间便侵了骨髓。
　　“好不好吃？”
　　其实很好吃，但也不知怎么的，我别扭几下，说了一句，“还行。”
　　他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挑了一下眉，“就只是还行？”
　　我从来不会直白的夸人，只好婉转的说:“你以后也能做一份这个给我王姐吃吗？她肯定喜欢。”王姐吃的东西向来是御厨所做，而被她喜欢的东西，肯定也是上好的，我是想表达这么层个意思。
　　可他好像当真了，点了点头，非常大方，“可以。”只是下一瞬又立刻皱了眉，回到刚才的那个问题，“我做的冰饮，就只是还行？”
　　我继续不动声色的夸他，“那也可以做给青漪吃吗，她是我的贴身侍女，也会做很多东西。”青漪手巧，厨艺好在我府内是出了名的，手艺好便嘴挑，她会吃下去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差，我想他这次该听懂我委婉的意思了吧。
　　他依旧大方，但也依旧没懂，“也可以，那我刚才做的……”
　　我立刻打断，“还有方扶南，也做给他吃吧，他珍馐美味吃过很多，但从小就喜欢吃我吃过的东西，我吃了冰饮，他肯定也会哭着闹着要吃的。”
　　我等着他答复可以，他却听我说完，微微沉默了一下，才说:“不行。”
　　我这就不理解了，“为什么啊？”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反而想了一下，好一会才说:“他名声在你府中不大好，是混世魔王。”
　　我震惊于君暮怎么会知道方扶南的这个名号，“谁和你说的？”
　　他回答得倒也痛快，“你府里的人。”
　　“为什么？”我虽然知道他也只能从我府里听来，可我不知道我府里的人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我说了，不许论八卦的。
　　“这还要原因？”他显然不大能够理解，理了理额边的发，“如果不是我个人魅力发光的话，那就是我们那儿很流行的一句话，叫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所以……”他略微挑了下眉。
　　他那眉是冲着我挑的，所以他话还没说完，我就立马将手中那碗冰饮砰的一下放到了桌上，我本来就是不大喜欢收人东西的，可换到君暮身上，却屡屡忘了这一茬，他的东西，总是新奇又唯一的，从而诱得我府里的人就为了这么一杯冷饮出卖了方扶南，这些个不怕死的。
　　但我脑子还是清醒的，知道出卖不了，故而拿它不得。
　　君暮站在一旁看了我动作觉得好笑，“你怕什么？”
　　我不怕，我哪里是怕……
　　好吧，我就是怕！
　　我大惊，“为了这么一碗东西，他们就把方扶南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
　　他好像也没什么要袒护他们的意思，点了下头，“嗯。”
　　“没想到他们把你看得这么重，如果方扶南回来知道了，他们会被他砍死的。”
　　他好像不懂，问我，“为什么？”
　　我说：“如果你自己的隐私也这么被人无缘无故的泄露了，你肯定也会生气的。”遑论那人还是方扶南，方扶南啊，是混世魔王，我不用多说，他们都知道的。
　　“这样？”他古怪的看了我片刻，正当我被他看得全身发麻时，他才试探道:“所以你等下也要拿刀去砍人了？”
　　“我？”我瞪大了眼。
　　“他们刚开始说的是你，只是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都说了，差不多快把你家祖坟刨出来了的时候，就开始跟我说别人了。”
　　天啊！！！！！我府里这些个杀千刀的！！
　　我强装镇定，虚弱的笑了一声，“哼，我怎么会去砍他们，我是那样的人吗，说就说吧，反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事情，没什么怕的东西。”
　　不说还好，一说某人就正好接住了茬，“哦？不会吧，刚才那位看院的老伯还和我说这府里有人怕下雨，怕下大雨。”他似笑非笑，瞥了我一眼，“也不晓得是谁？”
　　我看天，“咳，你说那个看院的老伯啊？他这人平日里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喝上两口，喝多了就不清醒，到处胡言乱语，你不要相信他。”
　　“看院老伯平日里不是只喜欢斗蛐蛐，不喜欢喝酒么？是你府中门卫阿城说的。”
　　我看地，“阿城才来我府里没几日，他又知道些什么？”
　　“你府中一个鬓间带花的侍女告诉我，阿城和她同年来的，好像来了三年有余了。”
　　诶？鬓间带花？
　　我府里从来就没有带过花的侍女，为什么见了他就要带花？！
　　这些个……
　　杀千刀的！
　　我说:“我我我我……”
　　他说:“你你你……真的是这个府里的么，什么都不晓得？”我一抬眼，恰好撞上他那双笑意吟吟的眸。
　　真是快疯了！
　　我看不得他那双眼睛，下意识就往后退，丝毫没有留神，一下子就撞到身后的桌沿，夏日里穿得少，我又这么毫无章法的撞上去，桌角撞到我的骨节，痛感顿时被放大无数倍的，我吸了口气，活生生眼泪都被疼出来。
　　“阿诺！”他忙过来想要扶我，我急忙用手拦住他，“别……别过来，你等会儿。”他立马停住。
　　我见他听话没有过来，才一手捂着膝盖，一手捂脸，直接晕在了地上。
　　装晕的时候我还在想，方扶南总说我智商不高，我总是反他，可如今，我算是信了。
　　用过晚膳之后，府内的侍女过来收拾食具，我正百无聊赖的看着入夜的窗外发呆，想着明日究竟要不要出去。
　　出去了就定会看到君暮，这太丢脸了，但我也不可能一辈子都不出去啊，他一年才来了这么一次，我等了他这么久，如果不出去，既不知道他在我府里做了些什么，又不知道他有没有离开公主府，什么时候才会回到他的家？
　　我站在窗前想了半天，突然觉得吹到脸上的空气冰凉，窗外夜风把地面的落叶轻轻掀过，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听到外头轰的一声响雷，吓一大跳。
　　我觉着好像快要刮风了，正在收拾碗筷的侍女听到雷声也赶紧走上前来，看了看外头天色，探头就去将窗户关掉，“公主，这天热了这么久，今夜怕是要下一场大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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