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

　　段书珩来过的第二天，惊霜的院子里又来了位不速之客。惊霜初来的那天就听见府上的下人说起段书珩的夫人。是了，段书珩有一房夫人，名唤雾月。两年前，段书珩征伐闽边，最后带了一个女人回来，这个女人两年里跟从他走南闯北，甚至为他负过伤。一年多前从北疆回来，段书珩就纳了她入房。
　　虽不是正房，但因府上除她之外也没有别的女主人，因此诸事都是由她料理，与正房也无二致。雾月得了名分后便专心在家操持家事，一改往日里跳脱的个性，府内上下皆称颂她贤德。
　　惊霜其实还没大睡醒，自从丢了孩子她的身体就不大得劲。上午起来才洗漱过，推了窗门欲通通风。这时候就从窗子里望见一群侍女拥了一个女子过来。她懒怠地扫了一眼，又回软榻上卧好，拿了一卷古词细细地看起来。
　　“踏月，你看看是谁来了。”云淡风轻，似是不经意，手里却暗暗地攥紧。
　　踏月探出窗子看了一眼，“回公主的话，是将军的雾月夫人。”踏月抬眼欲偷看惊霜的表情，却见她以一卷小词覆面，形容看不真切。
　　“姑娘可大醒了？”那女子进了门来，带起一阵轻轻的风，连带她讲话的语气都是细细柔柔的。惊霜不愿答她的话，顾自看书却不出声。
　　“我听闻将军带了个姑娘回来，身上像是有伤的样子。将军是男子汉大丈夫，心思自然不够缜密。我这是来看看姑娘是不是缺什么。要是缺了吃的短了穿的，你就到北苑和我说去。将来要是成了一家人，更是少不得要见面。我们多亲近亲近也好。”下人搬来软椅放置在惊霜的床一侧，雾月端正地坐了，像是并不知道尴尬，仍是笑意晏晏。
　　惊霜听了这话倒像是有所动容，放了手里的书，直起身来坐着。
　　“夫人不必防着我，我和你是绝不可能成为一家人的。你道是你稀罕段书珩，我就稀罕吗？我不过在这里寄住三两日，等他回过神乐得送我回去的时候，我自然会回我来的地方。”眉眼之间俱是嘲弄的笑意。
　　雾月听闻此话倒像有三分吃惊，看了她的表情则像是被揭穿了心思那般不好意思。最终还是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笑意。
　　笑不打紧，然而惊霜看见雾月笑起来，脸上亦有梨涡。也是在左半边的脸，甚至连位置都分毫不差。她忽然也就笑了起来，眉眼间灿若星辰，甚至是故意地，将自己左半边的脸也靠近她。然后心满意足地看见雾月愣住了。
　　“踏月，送客。”惊霜餮足地重新卧好开始看那一卷词，余光里瞥见雾月消瘦的背影，一脚深一脚浅地出了门。她走路那样轻细、端庄，竟然是个跛足的，心下也愕然了。
　　而这天夜里更是来了一个不好对付的人，惊霜却不好像打发雾月一样要他走。这个人正是如今的皇帝萧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天下到底是他萧远的天下，段书珩将惊霜从水月庵弄出来的事情，他又哪里会不晓得？只怕早有探子报上去了。因而萧远推门进来的时候，惊霜并不感觉太惊讶。
　　那时她正合衣侧卧在软榻上看书，依旧是下午的那一卷词，几个时辰了也没有翻过去几页，看得乏味了便要下榻接口水喝。这几年在水月庵里过惯了，她早已经不习惯使唤旁人。
　　下榻的时候正对上萧远的一双眼。他倚在门口，神色讳莫如深，刀锋般英气的眉头微微蹙在一起，嘴角抿得紧紧的。见她下榻来，他回身掩了门，并没有让侍从跟着进来。
　　“做什么不使唤下人？”惊霜并不作答，那是一种隐忍的忤逆，让君王感到不愉快。
　　“朕在问你话。”
　　“回禀陛下，民女已不习惯使唤下人。况且，使唤了就是有用的么？要是有用，我又何故会在这里。”
　　“还在为那件事怨朕？”
　　他听她开口，虽然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到底神色也缓和了一些，稍稍放下架子来，想要哄哄她。
　　“陛下在说哪一桩哪一件？是三年前那一桩，还是两月前这一件？若说的是三年前那一桩，我如今已经不想再谈了。要是说两月前那一件，我只能说是大快人心。你毁我家国，而我也毁了你的血脉。纵使你再是不在意，那也是你的儿子！”
　　惊霜笑了起来，笑得满眼是泪，透露着难以名状的绝望，在萧远的心上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磨得他几乎尖锐地疼痛。他恨不得掐死眼前的这个人，一了百了也是好的。而当他回神来时，却看到惊霜已经面色铁青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她踮着脚，纤细的脖颈握在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掌里，显得更是羸弱不堪。他吓得登时放开了手，惊霜则失了力气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息，而那时他的手心里竟然满满的汗。
　　“你不必说这些来激我。普天之下没有人能够比我更懂你，包括段书珩。”
　　萧远将她从地上一把拉起来圈进怀里。
　　“你其实，想要那个孩子。你以为身边的所有人都不要你了，你从段书珩和我的身上只感受到了背叛。你想要那个孩子，你想养大他，让他只属于你，永远不背叛你。所以那时候，你让人去求段书珩。你曾经那样热烈地爱过他，如今这样深重地恨着他，如果不是没了办法，你是断不会去求段书珩的。你说的对，那是我的孩子，但那也是你的孩子。”
　　他笃定地说完这些，然后满意地看她瞪大了一双眼，僵直了身体。心里的那个伤口却越撕越大，带着血肉模糊的快慰。
　　“朕给过你选择，假如那个时候你拿出朕的手谕，那个孩子可以活，他将会完完全全属于你。然而，这个机会，是你自己不要的。”
　　萧远将她抛在地上，拂袖而去。任谁仔细看看他也会相信他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的。然而，他是帝王。除了那一年的惊霜，谁也不敢光明正大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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