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花雨时

　　现在想来，好像自从沉国回来之后，他们这些人一直处于欢聚一堂的状态，在各种地方欢聚一堂。

　　京城新开的杏花酒楼完全仿照霁城杏花楼总楼的格局而建，十分宽敞亮丽，地段在主干道上，店门前车水马龙，完全不愁生意。那年乔无忧和家人来这里大概就是为了这家新杏花酒楼做准备的，楚源到了这里简直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酒楼的人对待重化昀他们几个皇室男女都不及对他的恭敬周到，当然这让楚源本就容易发红的脸更加容易红了。

　　“今日难得欢聚，大家举杯！”重化语如以往那样称职地开始主导整个场面的欢乐氛围。

　　“干杯！”

　　太久没有饮酒，云心只觉得将酒杯端在手中便已醺然欲醉。

　　眼前的欢乐是多么真实美丽而可以触摸？

　　重化语明眸闪亮，程颖儿脸庞微红，重化奕温和亲切，重化易含笑不言，重化昀只需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可给人无穷的安定，楚源看着手中的杏花酿，心中想的可是酿出这美酒的佳人？林朝寒依旧内敛，眼神间或看向重化语，林朝棠时而仰天大笑…

　　窗外是混杂在一起不绝于耳的各种声音，绵延不尽的京城街道干净宽阔，来往的人们脸上都是安居的笑意，人生天地间，难得是欢聚，莫放酒杯干…

　　“从未和云心喝过酒，不知道你酒量如何？”重化易忽而笑问云心。

　　云心赶忙一笑：“我大概三杯就倒。”

　　“可杏花酿绵柔悠长不会醉人，语妹都可以喝上十杯。”

　　重化语不满意了，“小哥！”

　　“今日高兴，多喝一点也无妨。”却是重化昀开口。云心抿唇一笑，重化昀又给她倒了一杯，她只好端起来，却眼含嗔怒盯着他：“我一会儿要是发酒疯，倒霉的第一个就是你。”

　　重化昀大笑：“我倒不怕，就看你敢不敢酒后性情吐真言。”一下子云心就被勾了起来，性情大发，端着酒杯一饮而尽，博得众人喝彩，她朝重化昀挑眉：“真名士自风流，我有什么不敢的？”

　　他们正在热火朝天地闹着，本就在楼上，并没在雅间，自然收获许多人的惊异的眼光，但他们到底也算是招摇惯了，也不去理。

　　这时隔壁桌有个小女孩，原本一直规规矩矩坐在大人身边，现在突然跑了开来直跑到了云心身边，然后偷偷伸出小脑袋，大概在看大人有没有追来。云心两杯酒喝下，眼眶都泛红，看着小女孩只微笑，并没有做什么，重化昀回头一看，正有一个年轻男子朝他们桌走来。“小蓝你不要乱跑！”男子已经看见了躲在云心身侧的小女孩，赶忙笑着喊她，“快到爹这里来！”

　　他还朝看着他的重化昀和楚源微微抱拳表示抱歉：“小女顽劣，打扰各位，实在不好意思。”小女孩笑嘻嘻地绕着桌子跑了一圈，才终于投入她爹的怀抱，男子一只手抱起她，走前又朝众人说：“实在抱歉抱歉。”

　　“不是和你说过，不可以去打扰别人的吗？以后不要乱跑，爹爹要是找不着你，要着急的…”男子对小女孩十分温柔地说着，“小蓝知道啦爹爹，谁让爹爹就知道和叔叔说话，都不理会小蓝的…”小女孩伏在爹爹的肩头，还在撒娇，男子将她放下，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好好好，爹爹不理会叔叔，只理会小蓝好不好？”小女孩喜笑颜开地钻到爹爹怀中，使劲扭着：“好好好…”

　　他们说话，云心听着，也不由自主看着嬉笑闹成一团的父女二人，男子的温柔宠爱，小女孩的幸福甜蜜，她一时看得呆了。

　　“云心！”重化昀叫她。

　　她猛然回过神来：“哦。”

　　“怎么了？”他也看了眼那边的父女二人，“一直看着他们。”

　　这一幕重化语也看在眼中，便轻笑了笑：“他们看起来多好呀，云心你说是不是？”

　　云心看她，她的眼中有睿智和深沉，她话中也有深刻的意思，重化奕和重化易都看向了她们二人。

　　“是很好，”云心微笑，“有父亲的感受，是不是就是这样，很美好？”

　　有父亲的感受，楚云心不知，胡音音也不知，几十年的生活，她经历许多别人不曾经历的事，拥有或者曾经拥有许多别人不曾经历过的感情，可唯有这一件事她始终没有拥有过，那就是父亲之爱。

　　“有母亲的感觉，是否也很美好？”重化语轻声问。

　　众人都安静了。

　　云心点头，笑意有些凄清：“很美好，美好得让人终生难忘。”

　　“可是我从没有感受过母亲之爱，上天没有给我机会，我连遗憾都无处遗憾，我常常想，若我母亲在世，无论她在何处，我都会去找她，她若知道我对她的渴念期盼，也定会前来寻我，父母之心，儿女之心，都是如此，你觉得呢？”

　　重化奕三人都只定定看着她们两人，程颖儿和林朝棠沉默不语，林朝寒将手中酒杯定定地放下，楚源默默握紧了拳头。

　　云心却灿然微笑，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接着起身朝众人举起酒杯：“的确如此！”大家都端起酒杯站了起来，重化昀和楚源看着云心，她只笑说：“诸位亲爱的兄弟姐妹，请给我勇气，陪我饮尽此杯！”

　　“干！”

　　她准备去见重以复，她的父亲重以复。这大概是萧期无、重化昀和楚源早已预料到的事情。

　　皇宫。

　　重以复手中本来握着的笔倏然落了下来，染污了那本刚刚批好的奏章。他的手在发抖，身体更是抖着，勉强撑住了桌子，但依旧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话，“你…你说…你说什么？”

　　重化奕四人都站在当下，重化奕继续说道：“离开萧府之后，衣言夫人辗转各地将孩子生下，几年后搬去南山，母女二人从此避居山中，与世隔绝，大约十年前，衣言夫人因病离世。”

　　重以复几乎猛地一震眩晕，他勉强冷静：“…你们…怎么知道的？”

　　重化昀道：“衣言夫人为了怀念母舅一家，便让自己的女儿也随楚姓，取名云心，嘱咐她长大之后要与舅父还有霁城楚家相认，不可一生孤独山中。云心在与期无先生相认之前与我和楚源偶然相识，告知了我事情真相。”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云…她在哪里？”重以复知道这个真相太过突然，让他甚至语无伦次，“期无先生早已知道？”

　　她当年没有死？她还有了自己的孩子？她逃走了，逃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一个人生下孩子将她养大，就这样过完了自己短暂孤苦的一生！这么多年，萧衣言死后至今，他未再受如此重的打击，可现在，看着他们三个的神色，他只觉天崩地塌。

　　他神情恍惚地走近了他们，“你们刚才说，十年前，她，怎么了？”

　　重化奕等人还从没有见过重以复此时的神色，落魄失魂，这个打击对他而言有多大，他们甚至都在想着这么直接对他说，是否太过了。“衣言夫人产女时身体已大受损伤，之后一直没有康复，云心十岁那年她就去世了。”

　　重以复沉默很久，然后脚下不稳地走回座上，背对着他们，眼中流下两行清泪。他们也不再说话。良久以后，重以复才又哑着嗓子问：“后来呢？”

　　重化昀答道：“后来云心依旧独居山中，认识我是三年多以前的事，那是在南山，后来云心在楚源陪同下去过曲度军营，回来后便与期无先生相认了。”

　　重以复眼神忽然一紧：“十年前她才十岁有余，然后独居深山？没有旁人照顾她？”

　　“衣言夫人在世时有位简前辈对她们十分照顾，但衣言夫人离世以后，简前辈也就漂泊江湖，所以，云心的确在十岁那年便独居山中，甚少与人来往。”

　　简前辈？重以复耸然后退一步，脑中二十年前的记忆倏然袭上：那夜中秋，他和萧衣言都在神志不清之时，只是情难自抑，那时她口中喃喃的不正是‘简大哥’！“她现在…在哪里？她…好吗？”

　　一直沉默不言的重化语终于轻声开口：“她很好，期无先生说，她很像衣言夫人，父皇，很抱歉，我们现在只能称先萧皇后为衣言夫人。她早已离世多年，请父皇节哀。”

　　重以复依旧背对着他们，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背影已显出这个一贯刚强的男人少有的萧瑟。“我没事。”他也经常自称‘我’，今天这句却充满了无穷的哀伤。

　　“你们四个今日和我说这些，也该也征求过她和期无先生的同意了吧？”

　　他就是说不出云心的名字，就像他同样说不出衣言这个名字一样，那是他自青年至中年这二十年间的痛，时时刻刻萦绕在他身边，不愿提起，不敢触碰。

　　“是。”

　　“期无先生二十多年来，几乎恨我入骨，怎么还会愿意让我知道？”

　　重化语微笑：“父皇，因为云心，她想见你。”

　　重以复怔了：“你说她…她愿意，见我？”

　　重化语点头，重化易接着也微笑说道：“她愿意，她，与别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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