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花雨时

　　生活变得美好得不像样子。

　　大街上。

　　云心和重化语、程颖儿正在路边一个热气缭绕的小吃摊坐着。

　　“颖儿，你预备什么时候嫁给我大师兄？”

　　程颖儿正要喝下去的一口茶被她一下子喷了出来，出乎云心意料，她一改之前的脸红害羞，满脸愤愤地一捋袖子：“谁说，我要嫁给他了！谁说我要嫁给他了！”

　　“不嫁给他你要嫁给谁？”云心觉得自然而然，也端起一杯茶悠哉地喝了起来。“可别说，”重化语抿唇，“云心你回医馆要好好问问你大师兄，他到底怎么回事，到现在都还不去程府拜见未来的岳父大人？再拖下去颖儿说不定真不要嫁给他了。”

　　程颖儿睁大了眼睛：“还拖下去？我现在就不想要他了，云心你不知道，他实在太凶了，这个不许那个不行，”她摆手，以示绝对无法忍耐，“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我要发疯的！”

　　云心不知所以地看向重化语，她笑了笑：“秦大夫这个不许那个不让的，可你不也是这个不让那个不许的吗？什么不许对着前来问诊的女子随便笑…”

　　她忽然住了嘴，云心不解：“怎么了…”但接着，她自己也住了嘴。

　　程颖儿浑然不觉她们的异常，心中所想完全都是秦仓的事，撩了一下头发苦闷地说道：“我不许？我不许的那些都太容易做到了，可他不许的就不同了，再说我也不是整天想着打架想着惹事的呀…”

　　她的絮叨没完没了，云心睁着大眼神情古怪地盯着她，重化语则垂下头示意不参与这个谈论，程颖儿还在嘟囔着：“好在上次那个萧翼老头子的事他不知道，我都…”

　　“萧翼的什么事？”

　　问话的人不是云心，当然更不是重化语。

　　程颖儿整个人都僵住了。

　　艰难地回身一看，秦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闲闲地站在她身后，刚才那句问话自然就是出自他口。

　　程颖儿咬牙切齿地重新看向对面大概早看到他的二位，云心立刻也和重化语一样垂下头，表示此事与我完全无关。

　　“萧翼的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嗯？”

　　云心从不知道秦仓风轻云淡的外表下，儒雅当中居然还藏着一丝腹黑，那一句“嗯”，让程颖儿禁不住咬着嘴唇抖了一下。

　　“那个云心啊，我突然想起来，我和那边一家胭脂坊说好要去看他们家新货的，我们…快走吧！”重化语突然扯了扯云心。程颖儿满脸痛苦，无暇顾及，她们两人趁机顺利溜走了。

　　秦仓也缓缓走到程颖儿身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重化语拉着云心一气跑出好远才终于停下。

　　“秦大夫也真是可怜。”重化语叹道。

　　云心反驳：“大师兄才不可怜呢，颖儿多好呀。”

　　“那是你不知道，上次颖儿在月河边遇到了蝶儿，她好像正被谁家公子纠缠着，颖儿当时就将那公子推到河里去了。”

　　云心惊了：“然后呢？”

　　重化语自顾自走着：“结果可想而知，秦大夫后来的神情你是没有看到，我那天出宫去书院，路过医馆时就去拜访了下期无先生，恰巧看见秦大夫在给颖儿揉散淤青，我从看见过那样的秦大夫，不知道的都会以为他要吃人呢。”

　　程颖儿的光辉事迹让云心失笑，秦仓在她身边有多少甜蜜的无奈也是可想而知，她一仰脸笑眯眯地说：“这就叫缘分，大师兄对别人也不会这样，而除他之外，颖儿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怕过谁。不过我们就这样将颖儿丢给大师兄，她不会生气吧？”

　　重化语忙摇头：“怎么会！颖儿嘴上虽说受不了了不要他了，心中其实非常依赖他，你放心。”她又转了转眼珠，“对了，你都回家了，还不赶紧和期无先生说说秦大夫的事？一日为师，期无先生如果去拜访程大人，我们几个就坐等喝喜酒好了。”

　　她们两个人最大的共同点以及共同的爱好就是——喜欢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

　　云心立刻两眼放光，“好主意，择日不如今天，现在就回去找舅舅！”

　　“好！”

　　两人兴冲冲地奔回医馆。

　　“云师姐，你怎么回来啦！”

　　千青已经习惯了叫师姐，但这次神色慌张。

　　云心和重化语却只顾着兴高采烈地往里走：“哎师弟，回来了回来了，舅舅在里面不？我们俩找他…”

　　重化语先怔住了。

　　医馆大堂没有一个问诊的病人，萧期无就在左侧以往给人诊脉的桌边坐着，楚源在萧期无身边，原本今日坐诊的秦宇洛傲之和虞洋都不远不近地站着。当然，还有别人。

　　萧翼，还有萧夜岚。

　　云心也怔了。

　　她曾在多少人的口中听到过萧翼这个名字，她对这个名字的主人曾经注入过多少的反感、厌恶、怨恨。

　　可她从未见过萧翼本人。有萧期无、重化昀和楚源在她身边，为她避开了所有与萧翼见面的机会。

　　可今天她终于看见他了，不用任何人来告诉她她都能知道，不远处，在萧夜岚身边，那个双鬓泛白、背微躬起、老态龙钟，双眼却还显露精光的男人，就是萧翼。她母亲萧衣言、舅舅萧期无的父亲，萧、翼。

　　上天如果一定要她面对一些事情，那躲又怎么躲得过去？

　　也无必要躲。

　　萧期无没有料到云心会突然回来，立刻起身：“不是出去玩了吗？”

　　楚源也走到他们身边，看了眼重化语，眼神不言而喻。

　　“我累了，想回来休息一下。”云心微笑，“舅舅有客人？”她说着话，却已经和萧翼对视了。

　　萧翼自然也看见了她，他朝她走来。

　　这时所有人都盯着他，云心身边楚源眼中的戒备，萧翼身后萧夜岚眼中的紧张，重化语眼中若有若无的锋利。

　　走到近前，萧翼和萧夜岚向重化语行礼：“见过语公主。”

　　“免礼。”重化语声音很轻。

　　然后萧翼才看向云心，手指已暗暗发抖：“你…”

　　萧期无没有开口，楚源也就静待，重化语也不语，一片安静当中，云心终于轻轻笑了笑。

　　“久闻大名，终于见面，萧，左相大人，我是楚云心。”

　　时间定格一瞬。

　　楚凝、楚豆蔻、楚长天和陈晚、萧期无、萧衣言、简溪上、楚源、楚云心，甚至重以复，给以上这所有人都带来终生的痛苦的人，此刻就在自己眼前。他老了，白发残躯，满面皱纹，可他带给别人的那些痛苦和仇恨，也能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吗？

　　“你…你认识我？我是…你的外祖父。”萧翼嘴唇动了动说了句。

　　他一生只会给人痛苦、使人厌恶，即便年近古稀也未曾改变。为夫、为父、为主、为臣，这许多角色身份所背负的责任，夫妻之情，父子之仁，父女之爱，君臣之义，他从不曾搁在心上，唯有他的利益、权势、自身的享乐，才是永恒。他不仅不在意这些，甚至丝毫不觉自己有对不起别人的地方，光明正大，理所应当。

　　楚源握紧了拳头，萧期无却渐渐安静了下来，重化语看了看云心。

　　云心淡淡道：“恕我直言，我自幼随母长大，连父亲都不知，更从何而来的外祖父？”

　　萧翼像是受了打击：“你…你不肯认我？”

　　无法表明此时心中的愤怒，楚源是，重化语也是。云心看了他半天，终于轻叹了口气。

　　她接着看向他，眼中渐渐涌起讥讽和嘲笑，打量了一下他，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和我提认还是不认？”

　　楚源脸上显出一点舒心，重化语甚至已经扬起了唇角，萧期无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点笑意。

　　萧翼一生没有人这样和他说过话，即便萧期无也不过是不理，楚源也只是冷漠怒目，他瞪大了眼睛，“你…我，你已长大成人，怎么竟这样与外祖父说话？”

　　楚源看了眼云心，像是等她一个眼神，萧期无也眯起了眼睛。

　　“夜岚表哥也来了，”云心忽然朝他身后的萧夜岚微笑，“初次见面，但我早就知道表哥你了。”

　　萧夜岚怔了：“…云表妹。”

　　萧翼瞪了萧夜岚一眼，为云心对他的示好十分不满，接着有些愠怒地看向云心：“外祖父今日是来看你的，听说你认回你舅舅已经很久了。”

　　“左相大人请自重，不要以外祖父自居。”

　　云心截住他的话，看着他的脸，真是让人永远无法谈及一点点原谅的脸。众人还是不说话，这一次的战场就留给云心一个人，她也早就需要这样的机会发泄心中之怨。况且是萧翼自己寻找了这样一个如此多双眼睛看着的场合。

　　“你…你可知为人子女后辈的礼数？你简直…”

　　这样的话舅舅大概听得惯了吧？为什么有些人就是这么理直气壮，就是用尽浑身解数招人厌烦而毫不自知呢？萧翼却没有说下去，因为云心已经朝他走来。

　　此时云心神情还很平淡：“你没有资格指责我，一个没有为人父母长辈的良心的人，更没有资格说什么为人子女后辈的礼数。”

　　本以为萧翼这样的人肯定能说会道，能将人逼到无言以对的地步，可或许他已老了，或许他不曾遇到真心愿意跟他争吵辩论的人，云心的话虽刺进他的心里，他此时却只能说出一句：“你可知何为忤逆？”

　　“忤逆”二字终于掀起了云心的愤怒，她咬牙看了眼萧期无，又看了眼都在静静看着她和萧翼对话的众人，本不想和萧翼争论，现在却非常想用尽她所有的力气给他羞辱。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能到你这个份上真令我十分诧异，我们今日才第一次见面，我楚云心生而至今二十岁，一肤一发、骨血身躯、所知所有，和你有没有半点的关系？”

　　“没有关系？你身上流的是我的血！”

　　这句话就更可笑了。云心于是就笑了：“是吗？”她明白了萧期无的无奈，血缘是无法割断的，永远无法。但这并不意味着楚云心也会像萧期无一样对待萧翼。她又朝萧翼走了一步。

　　“好！”她眼波一转，眸色霎时变得十分寒冷，“如果四十年前，为着你妻子的离世你有过惭愧悔恨，为你最小的女儿的出生你有过一丝的欣喜，后来为她的离去你有过一点的伤心，还有这么多年来，为着我舅舅、你的长子终日的悲伤你有过一点的后悔，还有今天见到我的时候，想到我娘你有一点点的痛苦，以上我说的这些，哪怕你只有一丝一毫，今天就算我这个外孙女在忤逆你！”

　　萧翼愣了，萧夜岚惊住，现在连楚源和重化语都没有想到云心会将往事全都讲出。唯有萧期无静静坐着，眸中深处还有一点轻松愉快。

　　云心看着萧翼：“是不是以为我不敢说以前的事？我为什么不敢？我身边所有的人都是正直、善良、隐忍，我的母亲一生更没有任何地方见不得人，我也根本不怕其他的事。”她又轻笑道：“至于你，你对我非但造不成任何威胁，也不要以为我会如舅舅和楚大哥那样忍耐。我现在对你还算客气，那是因为看在我娘还叫了你十几年的爹的份上，给你留一点颜面，请你马上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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