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花雨时

　　清晨的南山清新如洗，窗外的鸟叫声果真清脆地传来，重化昀终于从床上坐起，静思片刻，起身正想出门去，回头看看略有凌乱的被褥，又回身稍稍整理了一下，才步出门去。

　　昨夜没有看清楚，现在仔细看看，这个小院真如世外仙境一样，绿树葱葱，花开簇簇，尤其是那棵高大的梨树，花还未全开，但已有花海仙地之感。

　　重化昀叹一声，想看云心有没有醒来，但不知她的房间是哪间，遂一路走去，各个查看，走到一间房前，正准备抬手敲门，却发现门上挂着一个小木牌，上写“勿扰”二字，明白这就是云心的居室，门上还贴有一张白纸，“早点已备好，在厨房，自食”，了了数字，字迹洒脱自然，又有丝隽秀女儿之态，心知是云心所写，不由微笑，依言走入厨房。

　　昨日用餐的桌上此时摆着两盘点心，又有一张纸条在一旁，“左边第一个灶台上盅中有白粥，自食，另，饭前记得洗手”，看到最后一句，重化昀笑意更显，云心真是，想得周全。

　　昨夜仓促之下根本没有来得及好好尝尝云心的厨艺，现在不免细嚼慢咽细细品味，点心真的做得很好，王府里还从没有过能做出这样点心的师傅，想到王府不免皱眉，还是赶紧回去的好，要是姨娘知道自己在山间住了一晚，不知道要训多久。

　　外面传来门开的声音，重化昀转身，瞬时愣在当地。

　　云心身着一件白色长衣，长发垂下，手中还提着水桶，显然是刚刚沐浴完。但，脸上没有蒙面纱——上面陈列着数道长长交错的疤痕，在略有苍白的脸的映射下更加猩红，甚至狰狞。

　　他怔怔看着，什么都忘了。

　　这些疤痕是怎么来的？她隐居深山不与人交，难道还是难以保全自己？

　　想及此重化昀惶然转身，这时，还是不要，不要当面看见的好。

　　坐在桌边，默然看着厨房里的各种陈设，起身走到立木柜边，转头看看，果然，在边缘处刻着一个和昨晚在石池边见过的相同的梨花图案，再走到灶台边，上下看看，不只灶台，连垂着的篮子，旁边桌上整齐放着的碗碟底面上，竟都有梨花图案，重化昀简直难以置信，怎么会…

　　“昀哥？”身后传来一声轻唤，重化昀转身，云心正看着他，面纱外露出的眼中略带疑惑，不由笑笑：“这里真的什么东西上都有梨花图案。”说着手指着那一排碗碟，云心弯眼一笑：“你看清楚了，碗碟上的梨花是画上去的。”

　　重化昀一愣，手执起一只碗，看看碗底凹处的图案，的确是画上去的，摇头笑笑：“我还以为，你和你娘连这些都可以自己做呢！”

　　云心横他一眼：“可以是可以，不过不好看罢了，”说着走到他身边的一溜柜子边打开其中一个，取出了一个碗状的器皿，“我们又没有烧瓷的窑窟，你看这个，”将碗举到他眼前，“这就是我们尝试做的一个，费了好大的功夫，后来就没有再做，我娘带着我去卖碗碟的店里仔细挑了些，回来才画上了梨花。”

　　重化昀放下手中的碗，看她一眼，接过她手中那只看了看，的确，颜色形状都不似很好，递给她笑笑道：“你们为什么什么都要自己做呢？就比如碗碟之类的，岂不是很麻烦么？”

　　云心笑笑：“麻烦又怎样？反正我们又没有其他事做，好好打理自己的家难道不好？”

　　说着走到桌前坐了下来，重化昀微微笑笑，迈步也走到桌前坐下：“可是有些实在是很麻烦，你们毕竟只是两个弱女子，又怎么有能力？就如外面的石池，这里是深山峭壁之中，难道那些石头也是你们自己搬的？”

　　云心拿起碗来，起身走往灶台前轻轻盛粥，边说道：“当然不是，石头在我们来之前就有了，”说着还俏皮一笑：“我们选地方也不是随意就定了的。”

　　重化昀浅笑：“你说你那时只有三岁，要选也是你娘选才对，不过你记性真好，那时候的事都还记得。”云心此时背对着他，脸色一愣，当然记得，我那时都已经…

　　“怎么不说话了？”重化昀见她迟迟没有回话，开口问道，云心垂眸笑笑，转过身来道：“其实这个地方，是当年娘的一个故人给我们找到的，我们来的时候，很多东西都已经在了，院子里的朴树和梨树，还有围在墙外的篱笆，我想是他先为我们做了些准备，后来也是在他的帮助下我们盖了几间屋子，毕竟有些重活我们干不了，再后来，就是我和我娘一点一点来建造我们的家了，娘很喜欢梨花，我们就在每样东西上都刻上梨花图案。”

　　“你娘的故人？那他现在在哪？”当年可以对她们母女施以援手的朋友，一定关系匪浅，甚至有可能就是…

　　“不知道，”云心坐下舀起一勺粥又放下，开口道：“简叔叔是很好的人，不过我娘过世后，我就没有见过他了。”

　　那个当年只会在背后默默付出的男人，现在，又在何处呢？

　　永远也忘不了当年在青岩江时，他说，衣言，我真后悔，我真，后悔…七尺男儿也似乎摇摇不稳，只看着飘飏在风中的点点骨灰，不断地重复道，我真后悔，直至泪流满面。

　　悔什么呢？悔自己没有能力护她让她受到如此的伤害？悔自己不敢说出心中所想让她母女二人十多年孤苦伶仃？可如今天人永隔，悔又有何用？

　　重化昀不语看她，云心看他一眼，转转眼珠笑道：“这样说来，你好像也不是第一个来我家的人是吧？”

　　重化昀不在意地笑笑：“那又有什么关系？”云心笑笑不语，低头看看粥，又看看重化昀，突然轻轻道：“你要不要看看我的脸？”

　　重化昀怔住。

　　云心轻笑道：“不过你可要做好准备。”说着抬手轻轻地揭下了面纱，眼看着他，重化昀一时不知如何，两人对视半晌，云心才笑道：“不错嘛，没有太惊讶。”重化昀听言一时有些尴尬，不惊讶，是因为早就知道了呀…

　　云心没有注意到他有些局促的脸色，舀起粥吹了吹喝下，不经意瞥他一眼，道：“不要一脸悲悯地看着我的脸。”

　　重化昀脸色瞬间一僵，云心又喝下一勺粥，笑笑道：“从来无用是美色，大将军何不解此意？”

　　重化昀设想了无数种她可能会对自己脸的说法，却万万没想到竟是“从来无用是美色”一句笑笑带过，心中已是百感交集，“是怎么弄的？”云心不在意地道：“不知道，或许是小时候自己调皮弄的，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能记得小时候和母亲一起做的事，自己的脸什么时候因为什么毁了竟然不记得了？

　　“这伤疤这么深，你也能不记得？”

　　云心看他一脸激动，莫名道：“你激动什么？”

　　重化昀泄气，轻声道：“美色当然无用，但面容还是有用的，你每天都要蒙着面纱出门，岂不是太…”

　　云心心里一暖，也不愿看他这个怜悯悲伤的样子，凑近他笑着开口道：“我又不常去见别人，认识的人也不多，而且，你不用担心，我…反正，会好的…”

　　重化昀一愣，会好的？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脱口而出，一时反应不过来，“你…”

　　“你什么？”云心适时打断他的话，抬眼看他，“怎么，现在对着我不舒服么？那好，以后不要…”

　　“没有没有，”重化昀赶紧辩解，将粥碗推近她，讪道：“很好很好，你喝粥…”

　　云心扫他一眼，很好。半晌轻轻说道：“我不知道怎么帮你，你的梦魇，你的心病，不过愿意的话，你也可以来南山，我想在这幽静的深山之中，也许你会心情好点也说不定的…”

　　重化昀展颜。

　　“不过，长安一片月，到底是谁写的？”

　　“是一位很有名的诗人，不过他已不在人世了，好了好了不要说了，你还是快点回家吧！免得有人担心。”

　　云心推着重化昀岔开话题，重化昀满脸狐疑，但见云心不想多说，道：“好吧好吧，我回去了。”言毕起身，云心道：“你应该认识下山的路吧？我就不送你了？”重化昀笑笑：“当然，你我之间无需如此客气。”

　　云心看着他走出院子，笑笑转身。

　　再从碧梧桐岭九转百回下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阳光穿过葱茏的树木缕缕照射在脸间。自己昨晚本就没有怎么睡，清晨起来云心竟然都已经做好早饭了，看她的样子，似乎惯于这样，沐浴后松松挽起长发，脸上干干净净未施任何脂粉，衣服是随适家常的样子，就这样在自己面前随意用餐，一颦一笑，举手投足自然随意。

　　温热的小粥，几块看似普通却可口的点心，早晨清新平和的院子，习习吹来的凉风，阵阵传来的鸟叫声和弥漫在空气里的花的香气，远处青山隐隐，有淡笼的薄烟，绿意葱葱。

　　一切看似平淡无奇，但给人无穷的温馨感觉，想到这里不由回头看看早已隐藏在山林中的小院，人杰地灵，也许，只有长在山中，整日与山水花草相伴，才能让她这样清灵自然。

　　至于那位写出“何日平胡虏”的先人到底是谁，还是以后再说吧！

　　重化昀赶往王府的时候，云心正辛勤地打扫屋子清洗衣服，院子里支起了长长的晒衣竹竿，原因很简单，有轻微洁癖的她对自家的卫生向来十分看重。

　　抖抖竹竿上洗好的衣服，云心想到重化昀不由笑笑，现在看来，交个朋友也是不错的嘛…又看看昨天他用过的被单，看来还是给他准备几件衣服才好，不然回头就要洗一大堆东西，恩，是不是还要为他准备其他东西呢？好好想想，对了…

　　重化昀走到王府后门的时候，看见楚源倚在门边等着。

　　疑惑的看着他：“你在这里等我？”

　　“王爷吩咐让你一回来就去书房找他。”楚源看他一眼，吐出一句，转身就走。

　　重化昀讶异，之前还好好的，谁又惹他了？

　　重化昀迈步进重以峥书房时，他正背对着门外看着已过世的王妃的画像，重化昀轻道：“父王？”

　　重以峥转过身，笑笑道：“回来了？”

　　“是。”

　　重以峥走到书桌前坐下，“昨晚书山和代柏来找你，我告诉他们今日再来，你和他们也久未相聚了。”

　　重化昀点头：“知道了，”又问道，“父王还有何事？”

　　重以峥沉吟片刻，道：“陆皇后母家的那几位姑娘，几日后会到京城小住，太后有意让你们几个多陪陪她们。”

　　重化昀听言无奈道：“大哥和三弟都应该事务缠身，我也并非十分清闲，这样，岂不是会冷落了那几位姑娘？祖母为何会有此安排？”

　　重以峥轻笑：“太后之意我们都很清楚，不过，看昨天你们三人都不似很有兴趣，看来太后要失望了。”说到这里顿了顿，轻叹一声，接着道：“太后当年喜爱陆皇后，陆皇后过世太早，现在，不过是希望亲上做亲罢了。”

　　重化昀低头，思虑良久，又抬头看看重以峥，终于开口道：“祖母对我们三人的终身之事十分操心，只是，我们恐怕都无法如她老人家所愿。也希望，父王不要为孩儿强行安排婚事，此事孩儿不希望仓促决定，也不想耽误别人一生。”

　　“哦？”重以峥轻笑，问道：“难道你自己已有了心上人，所以不想旁人再乱点鸳鸯？”

　　心上人么？

　　“没有，只是未雨绸缪而已。”

　　重以峥爽朗一笑：“为父自然不会逼你，即便是太后，也不过有意撮合，最后还是看你们自己了，不过初儿，”重以峥笑音一转，“你也不小了，缘分来之不易，若真有了心爱女子，可要好好把握才是…”

　　重以峥的话意味深长，重化昀听在耳中，淡淡低眸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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