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花雨时

　　大厅当中有几张桌子，一方布置华丽的舞台，二楼以上一周都是隔间，他们走到大厅中间，舞台上并没有人。

　　还没有打听，就听见有人在嚷嚷。

　　“大爷我今天就要见相思姑娘，大爷来了这些天，花的银子不知道有多少，可连她的手都没碰上，我说你这娘儿们也太黑了，今天要是不让相思姑娘陪陪大爷我，看大爷还给不给你面子！”

　　说话的是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身躯庞大，圆滚滚的简直就像一个柱子，脸上肥得要流油，眼眶黑黄深陷，一口牙齿也发黄，拉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吵嚷着。

　　“呦呦呦，大爷，”女人语气夸张，笑着道，“谁不知道李大爷家大业大，给我们相思一点缠头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她说话的时候勾着眼睛，眼睛里都要滴下水来，脸上白皙，居然还没什么脂粉，身段也还窈窕，听到她说话的男子也就少了点怒气，揽着她的腰身调笑道：“我告诉你，可别想勾引我，大爷今天只要相思。”话虽如此说，他的手却早已在她腰上狠命捏了几把。

　　女人扭着腰挣脱开来，依旧笑着道：“大爷可是玩笑，难道还嫌我老啦？您别发怒，今天我就让相思好好陪陪你，不过她一会儿可要先唱支曲子给众位客官们听，大伙说好不好？”

　　她朝着周围的人叫声了，在场的男人都赶紧拍手。

　　“那当然好，我等可要一睹相思姑娘的风采啦！”

　　“相思姑娘来了这些日子，总不见人，我还以为她不好意思，要回家了呢！”

　　“老兄这话可错了，相思姑娘可想要回家，只不过我们这么多人，她要回谁的家呀！”

　　众人都调笑着，云心却只是要作呕。

　　“相思姑娘就要出来，我们等等。”沉瑾轻声道。

　　三人都站在当地，云心也就想着见见相思就好，可刚才那个女人一眼见到他们这边有两位气度不凡的英俊公子，便赶紧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两位公子，你们怎么不坐呀？我给你们找两个好姑娘服侍。”

　　说着她就要搭上沉瑾的胳膊，云心赶紧冲过去往沉瑾胳膊上一挽，挡住了她的手，勉强笑笑说：“不用，这么客气。”

　　沉瑾怔了，重化昀看着她。

　　女人脸色一变，看看云心道：“怎么一个大姑娘也到这里来了，我这里可没人招待呀！”

　　“我们不用招待，谢谢老板娘。”云心眯起眼睛笑笑，这个女人一眼就看出自己不是这里的姑娘，说起话来也是一副主人的口气，肯定是领头妈妈了。

　　“那怎么行？到我这里来就这么干站着，人家要说我玉娘招待不周了？”老板娘斜着眼睛笑着道，她看见重化昀和沉瑾，知道都是富家子弟，想来都不愿意少了这桩生意。

　　“我们只是仰慕相思姑娘，所以过来一睹风采。”重化昀淡淡道。

　　“公子不用这么见外，”玉娘笑着，摆着手走到重化昀跟前，“公子不想别人来陪，可是我们相思轻易是不会见客的，公子恐怕是要失望了。”她的眼睛斜着向上，一副得意的样子，养着长长指甲的手伸过来就要朝重化昀的肩膀搭去。

　　云心“嘶”了一声，重化昀却纹丝不动，只不过盯着她伸过来的手，玉娘的手立刻就僵在了空中，脸也不由自主僵了。

　　“这个。”重化昀举起一锭不小的银子，玉娘的眼睛立刻弯成了银子一样的弧度，赶紧接下了，口中只道：“大爷可是客气，真是客气。”

　　“相思姑娘是否在这里登台献曲？”

　　“对对对，不过一会儿，”玉娘笑得开心，“那位李老板可早就说好要相思陪他喝酒呢。”

　　重化昀没再和她说话，只是在桌边坐了下来，云心和沉瑾也就坐了下来。

　　玉娘的脸色更加暗了下来，本来想试探看他们会不会给更多的银子，谁知道碰了个钉子，她转了转眼珠，“那也好，既然二位公子不要姑娘伺候，我可就失礼了。”

　　重化昀和沉瑾没什么表情，云心只好道：“多谢，请便吧。”

　　玉娘扭着腰一阵风走了，总之一锭银子到手，也不算亏了。

　　江湖几多风尘女。

　　朝梦楼里花枝招展的这些，谁又知道她们曾经的故事呢？

　　那位相思姑娘出来的时候，云心听到了周围无数的抽气声，以及暗暗咽下令人作呕的口水声，也几乎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那个当初一身旧衣布裙，不作打扮，说起话来低声细语的卖唱女子蝶儿，此刻正端坐在台上，眼眸生色却无神，妆容精致无暇，海棠红色的衣裙随意地摇曳在地上，随意间却又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她已经不再是云心记忆中那个女子，更不再像她的姐姐。

　　云心站了起来，重化昀和沉瑾也站了起来，他们都看着台上轻轻吟唱的女子。

　　她实在迷惑不解，也很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切，看着蝶儿，还是相思，到底该叫她什么她已经不太明白。她的嗓音还是一样轻灵悦耳，但她的眼里却已没有了灵光，甚至从头至尾都没有看底下的人一眼。

　　“几乎认不出她来。”沉瑾叹息。

　　“现在她还像不像你的朋友？”重化昀轻声道。

　　云心摇了摇头，“她现在更不像她自己。”

　　“或许她现在，更像她自己。”沉瑾缓缓道。

　　一曲终了，台下掌声迭起，蝶儿走下台来，垂眸之间，她就看见了云心三人，神情微变，却淡淡似不经意地笑了笑。

　　早就在一边的那个李海田赶紧贴了上去，搓着手笑道：“相思姑娘，我可等到你了，你今天可要好好陪…”

　　“哎，李大爷，”他的手还没有碰到蝶儿，玉娘就笑着给他挡开了，“我们相思刚刚唱完曲子，有些累了，你可要让她休息一下才行啊。”

　　“我说你这娘儿们怎么…”

　　“李大爷，”蝶儿淡淡开口，“请让相思回房换件衣服。”

　　“好好好，”李海田点头如捣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笑着说，“我等我等我等，反正今天相思姑娘说好了要陪我，我等等又怎么样？”

　　蝶儿转身便走，重化昀刚要上前一步，云心轻声道：“昀哥。”

　　重化昀看着她：“你不去见见她么？”

　　“如果她愿意见我们的话。”云心幽幽道。

　　一会儿便有一个小丫头走到他们面前，有礼地朝云心福了福身：“请问是不是云心姑娘？”

　　云心点头。

　　“云心姑娘，我家姑娘有请三位去房中一见。”

　　“你家姑娘一会儿要见客么？”云心道。

　　“姑娘和二位公子便是我家姑娘的客人。”小丫头不急不缓地回答。

　　蝶儿的房间很宽敞，也说得上华丽，一应陈设都是新的，云心和重化昀沉瑾走进去的时候，她正坐于窗下，已经换了身妃色衣裳，说不出的纤纤动人。她转脸看见他们，便站起身来，轻声道：“三位，好久不见，请坐。”

　　云心只是笑笑，重化昀和沉瑾颔首回礼，四人都坐了下来。

　　“蝶儿姑娘，云心她找了你许久。”重化昀道。

　　蝶儿看了看云心，眼中有些歉意：“云心姑娘，从未有一个人像你这么关心我，可是我只不过是个风尘中人，实在无法当得起姑娘你的朋友。”

　　云心看着她：“所以你来这里也不愿意告诉我？”

　　“是，”蝶儿缓缓站了起来，“我会在这里终此一生，请你不要挂念，亦不用再记得蝶儿，我只不过是朝梦楼的相思而已。”她眼中的失落点点打在三人的心上，重化昀和沉瑾都垂了眼。

　　“蝶儿姑娘，”云心也站了起来，“或是相思姑娘也罢，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把我当成朋友，你是酒肆里的蝶儿也好，朝梦楼的相思也罢，对我而言没有差别。”

　　她想问她为什么回到这里来，问她愿不愿意离开，问她想不想要有自己的生活，可是这一切到了嘴边，却又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了。

　　蝶儿眼中涌起了希冀和感激，她颠沛流离地生活了二十余年，却从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暖和尊重，眼前这个比她还要小的女子，似乎真的能给她苍白生命里添上一种无法言喻的色彩，那么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

　　她半晌才轻声道：“我本叫蔺蝶儿，如果不介意，各位还可叫我蝶儿。”

　　云心和重化昀沉瑾都笑了。

　　“我爹，早就过世，我娘已经改嫁，也不知道现在何处，从我七岁开始便和两个同龄的女孩流浪生活，我们遇上过好几个说要照顾我们的人，可惜到最后，我们三个都被辗转卖到了不同的地方，失去了音信。”蝶儿缓缓说道，很平静，似乎说的不是她自己的事情，“后来我才跟着姓胡的老爹，他其实并不坏，对我也不算苛刻，可惜总不过是个小民，朝梦楼出了一笔钱，他就将我送到这里了。”

　　她到底无法与这样的命运抗争么？

　　重化昀道：“或者，我们还可以帮你。”

　　蝶儿笑了笑：“公子不必如此，诸位会来找到我，并且说了刚才的话，已经让我十分感激，我并不求离开这里，在朝梦楼，我也同样是卖唱为生，只要自己的心是干净的，其他也都不再重要。”

　　云心握住了她的手，她本以为她只会屈服不懂反抗，现在才知道她实在错了，只要心是干净的，其他都已不在这重要，难道不是么？

　　“是，一点都没错。”

　　蝶儿拍拍她的手：“云心姑娘，为人当好好生活，爱惜自己，你说的话我都记得，你也，”她看着她，温柔理解的神情，“你也该想开一点，若一直有心结，又怎么能好好生活呢？”

　　云心垂眸，“我知道。”

　　蝶儿淡笑笑，她的生活早就不能像普通的女子一样，离开这里，或是不离开，没有什么不同，但无论在哪里只要她愿意好好面对，愿意发现和珍惜所遇见的美好，那就还可以有她自己的人生。

　　“事情也算告一段落，以后你若还想来找蝶儿，有人相陪才好。”出了朝梦楼，重化昀嘱咐道。云心莞尔一笑：“我知道了，你自己没有事做么？”

　　身后有几家灯火，靠近朝梦楼的街市商坊入夜之后一向都早早歇业，街上寥寥几人，安静如此，更衬托不远处的朝梦楼灯红酒绿繁华之景。

　　重化昀道：“有事。”

　　他背过了手，当然有事。萧期无的话他不敢忘记，这些日子云心的事情早就传到了萧府，山雨欲来风满楼，当前他只能尽力让她再没有多余的烦扰，比如萧翼。

　　“这些天你一直很忙，有没有楚大哥的消息？”云心问他。

　　重化昀笑笑：“他应该很好，你就不用操心了。”

　　云心嘟嘟嘴，“那是，”她又看看沉瑾，“沉大哥，这些天真是多谢你了。”

　　沉瑾微笑：“不客气。”

　　“哎，”云心长长呼了口气，“那现在呢，我也没什么事情做了，天这么晚了，还是回家吧。”

　　重化昀看看沉瑾，忽然道：“那么，就麻烦沉兄送云心回家吧，回南山。”

　　沉瑾愣了，云心用一种看见鬼的神情盯着重化昀。

　　重化昀也看着她。

　　云心终于艰难开口：“…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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