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花雨时

　　夜幕降临，周围全都暗了下来，云心依旧在房中胡思乱想——她一生从没有过要想这么多事的时候，哪怕当初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用如此心乱、如此神伤，想到未知的将来，还有不知怎么面对的那些人。

　　门外突然有些悉索的声音，有人？她心里一跳。

　　想想，站起来走到门前，还是一把拉开了房门。

　　重化昀正静静坐在门前，此时转过来看向她。

　　他的神色平静如水。

　　“…昀哥？”

　　“打扰你了？”

　　“怎么…不进来？”

　　他摇头，轻声道：“我没想进来，就想在这里坐一会儿。”

　　云心叹了口气，走了出去，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天空一弯新月，加上房间里里隐隐的烛光，院里的树木隐约可见轮廓。

　　“以后你都不用乔装蒙面，这样真好。”

　　云心点点头：“是啊，很好，”顿了顿，又道：“昀哥，我去找我舅舅了。”

　　“我，知道。”

　　“舅舅他，真的很好，简叔叔走了以后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能感受那种亲情，真的好难得。”

　　“嗯。”重化昀点头。

　　“舅舅和我说了很多我娘以前的事，说到了…你的母妃，和姨娘，还有楚大哥的父母，简叔叔，有好多好多人，好多有趣的事，我明天要去医馆，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那里的人。”

　　重化昀又“嗯”了一声。

　　云心垂眸：“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晚才告诉你。”

　　重化昀没有出声，云心接着说：“我想事情，太自私了…对不起。”

　　她是真的不知道吗？

　　她那么聪明善解人意，但惟独偏偏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他心中所想！

　　“事情，太出乎我们的意料。”

　　“我…”

　　“除了期无先生，在这里你还想要见谁？”

　　“我不知道，以后…慢慢再说吧。”

　　“嗯。”

　　对话就是这样简短，穿插着一次次的叹息声，好像两个人心中都有什么，至少，哎，事情就是不一样了。

　　重化昀此生从未如此无力，年轻的时候，我们总要偶尔受伤，这样才会明白，最后你得到的，是多么珍贵。

　　“云心。”

　　“嗯？”

　　他没了声音，云心看向他，却对上了他定定直视的眼神。

　　“大军刚回的那天晚上，皇叔问我军中关于女军医的传闻，我告诉他那是我的一个不愿扬名的友人。”

　　“嗯。”云心点头，“然后？”

　　重化昀看着她，低声道：“然后，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重化昀看着四周，他来这里好多次，至今仍然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的场景。

　　“你第一次带我来这里的时候，我以为你只是随性洒脱，所以对待朋友并不在意世俗眼光，现在想想，那个时候，你已经知道了我就是你的…”

　　云心握住他的手，她的眼神同样坚定：“那个时候，我的确已知道你是…我的兄长，但是如果你不是昀哥，不是我看见的这个重化昀，我也不会带你来的。”

　　重化昀笑了，这已经够了，足够了。他这么多年难得的知己，他全然意料之外的妹妹，他静静看着她，这不由人的命，他总该拾起勇气来面对。

　　“云心，身为朋友，或兄长，我都不会隐瞒自己的感情，我也相信你能明白，为你心心念念，有时喜悦，偶尔彷徨，如今神伤。我敬你，重你，也真心…爱你！并且这些，轻易不能抹去，希望你，给我一点时间。”

　　云心霎时沉默，她从来应对自如，此刻却只有黯然静默，敬你，重你，真心…爱你！

　　她，做错了。

　　她终于迎来了他心声的吐露，她也终于无法逃避，她让他如今如此痛苦，也让他将来，还有更多的痛苦要面对！

　　“我说这些，你会不会觉得我突然面目可憎起来？”

　　重化昀看向浓黑的夜空，这是多美的夜晚，疏星淡月，身边的、和自己终于坦诚以待的、没有秘密的，她。这反而是一种解脱，让他少了许多无稽的臆想和惴惴不安——真相一次都摆在眼前，真话一次全说出了口。他会一生珍惜这一切，云心偶尔说过的话会突然出现在脑海，让他恍然，哦，那时她可能是这样的意思…她说过的，还有世事多变无法掌控的欲言又止…

　　“不，昀哥，你愿意…说出这些，这样我们就真的没有秘密了。只是，我愿你…还是那个与我一同躲雨、一同欢笑、一同悲伤的重化昀。如果…如果你原谅我的自私，就请信任我并且接受我的信任，我…虽不知要如何面对将来的事，你的家人，我的…我终有一天要面对的一切，不过有这份信任和依托，我已无憾无惧。”

　　“当然。”重化昀点头，看着她轻声，温柔地说道，“当初雨中相遇的时候，当初，青岩江边的等待，当初共赏的南山山间四时寸寸风光，都让我明白，那是将来纵有千般变数，我亦不会、不能割舍的一切。”

　　妹妍如紫茜，能不钟我心，奈何非我妇，思慕断我肠。

　　如果没有那一天的相遇，事情会怎样？

　　当然，现在说这些，毫无意义。

　　无论云心还是重化昀，既然上天让他们相遇结交并有了后来的事情，那就安然接受好了，这种神秘而美好的安排，都是他们两个人生中难以磨灭的光彩。

　　“从小，我娘教我读书识字，以至于弹琴、作画、下厨，只要我愿意，她都教我，而且从不说一定要学成什么样子，我一直很快乐…直到我九岁的时候，我娘身体已经很虚弱，有一天，她交给我一个珍藏的盒子，我打开看时，才发现那是厚厚的一摞书信，信封上都写着一样的字，给我的女儿…”

　　云心就倚靠在重化昀的肩膀上，这时夏日夜晚并不燥热，重化昀静静听着云心将幼时的事情娓娓道来，说到了她知晓自己的身世，她的娘亲临终的嘱托，她的回忆，还有那把她从未弹过的琴。

　　“我从没有问过，为什么她当时有没有想过留下来，毕竟她那时已经有了身孕。”

　　重化昀只是静静看着她。

　　其实他的心中翻江倒海，只为了当初的真相。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楚源和期无先生对萧家如此恨之入骨，霁城楚家何必做到那个份上？终于知道皇叔每年萧皇后“忌日”时的落寞，尘封已久的往事展现在他的眼前，原来，原来…萧翼，的确禽兽不如，甚至…唉，期无先生和楚长天不会弃萧家众人的性命不顾，否则，萧翼绝不会活到今日。

　　但是，皇叔呢？

　　当年的事，他也一无所知吗？

　　云心转脸朝他笑笑：“但是我娘她外柔内刚，她会那样选择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现在，我舅舅，萧家众人，楚大哥的父母，甚至…你的皇叔，他们全都还在，那段往事，或许只是对我们还有简叔叔来说算是往事，一旦事情真相为众人所知，一定会掀起不小的风浪。”云心微笑，“我的生活已经很好，不需要这个真相，也不想有风浪，只要你们能知道就好了。”

　　“那么那位简前辈，是不是对你娘…”

　　“我娘对他怎样，我不清楚，”云心摇头，“也没有问过，我那时候还小，没想到要问这些，但是简叔叔对我娘，”云心看向他，抿嘴笑笑，“我知道他心里非常看重我娘，胜过一切，一个男人能做到他为我们所做的，我相信他对我娘一定一往情深。”

　　重化昀微笑，伸手揽住她的胳膊：“云心，人与人之间并非只有情爱，不要想得那么简单，不过，简前辈的确令人钦佩，可惜他离开了。”

　　云心更惬意地倚靠着他，摇了摇头，夜风吹起她的头发抚到了重化昀的脸上，令他有些失神。

　　“云心，”重化昀许久不听见她说话，想想说道，“我不会强迫你什么，但我必须要明白你心中所想，告诉我，对皇叔…你有何想法？”

　　云心微愣，“想法？”

　　重化昀神情严肃，点头。

　　“我的想法？我能有什么想法，怪他毁了我娘的人生？可是又何尝全是他的错？当然，事情，是因他而起。”云心轻轻道，“我不会，否决他，他是一个好皇帝，也是一个…专一的男人，甚至在内心深处，我尊敬着他，但我无法想象他是我的父亲，因为一想到这里，我就想起我娘，舅舅，还有简叔叔的人生，想起她的那个爹所做的一切…昀哥，来日方长，如果可以，在你了解我的情况下，你就随我去吧。”

　　来日方长，重化昀明白了。

　　“那，楚家的人呢？”

　　云心垂眸，“我会尽快去拜访楚大哥的父母，可是楚大哥，”她有些踌躇，“我猜，你一定早就告诉他了吧？”

　　“他昨夜便赶回霁城了。”

　　“我明天一早就去念衣医馆，过几天要和舅舅一起回霁城，楚大哥那边，我会，好好解释的。”

　　“不用担心，”重化昀见到她一副如临大敌惴惴不安的样子，不免发笑，“你觉得我和楚源会因为这件事情对你有多么多么不满么？云心，人总会有秘密，谁也没有权利要求别人将她的一切全都告知自己，我是这样想，楚源也是，他的确有许多迷惑，但等你们在霁城见到，一切就会解决的，他会非常高兴，非常非常高兴，你也许不知道，这些年，除了期无先生和我姨娘，没有人比他更怀念你的娘亲，他的姑姑。”

　　云心不太相信地喃喃：“你说话都是安慰我的吧。”

　　重化昀朗声一笑：“是安慰你的还是实情，你很快就会明白了，你只要知道他们都是你的亲人，是你目前为止除了期无先生以外可能最乐于见到的人，就可以了。”

　　“好吧。”云心闷闷地答应，重化昀见到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更加怜惜，将她搂到怀里，“我只知道今后我会永远地保护好你，照顾好你，让你不再孤独，当然，楚源自然要来跟我结伴同行的，我就勉强容纳下他，好在这个院子不算小，多了我们两个也过得去，只是你要习惯我们的不请自来和长期逗留了。”

　　他难得玩笑的语气让她也放松了点，“只是你那位表妹恐怕比我更需要你的陪伴我尊敬的小王爷。”

　　重化昀斜看她，理所应当地说：“人有亲疏之分，我怎会舍你而近她？”

　　云心这下愣了。

　　重化昀才不理她的眼神，揽着她的胳膊，理所应当的样子。

　　云心的心软成一团，然后靠在他的怀中，悄悄地，说出了那句让重化昀一生难忘的话：“感谢上天让我在那个雨天遇见你，还有之后你带给我所有的人和事，昀哥，有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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