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心

　　有时候沈流离会觉得，上帝真是喜欢极了捉弄他们这些凡人。
　　正如这一刻，沈流离僵着一张脸，甚至不知道该露出一副怎样的面孔，更甚者，她一瞬间连言语的能力都忘得干干净净。脑海里，只有一片空白。
　　自从上次墓园分别，她再也没有见过他，甚至不愿意去看那些媒体关于他铺天盖地的报道。而此时此刻，他就站在灯火璀璨的大厅里，站在她的面前，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一片光蔼之中，惑人心神。
　　眼前是一个异常俊美的男人。
　　清贵、优雅，即使沉默不语，光华内敛，却也掩不住他通身的气度。此刻的他，就穿着一身Dior Homme，分明是融合英伦低调和法国高贵的男装，最是挑人，可穿在他的身上，偏生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魅惑。
　　浪漫苍白，瘦削优雅，难以言喻的高贵。
　　这个衣香鬓影的夜晚，忽然就因为这个男人的到来，而一瞬黯然失色。
　　这一刻，沈流离觉得周遭那些不相干的人都变得模糊起来，唯有眼前这个人看得真切，真切的令她有些窒息。
　　她以为三年足以让一个人积攒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一个人。可是她错了。
　　如今站在他面前，她只觉得手心里濡着冰冷的湿意，她觉得自己就像被人按入了一片深海，喘息都变得无法掌控。
　　头顶有音乐响起来，他放下酒杯，忽然朝她伸出一只手来，十分绅士的同她行礼，轻车熟路，似曾相识。
　　她怔在原地，久久不愿接受他的邀请。
　　“连一支舞都不可以吗？”
　　他低声问她。
　　他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击着她的心脏，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好像变得缓慢起来，连反应都变得迟钝。她站在他面前良久，终于还是伸出了手，将手交到他的掌心。
　　这是一只很慢很慢的舞曲，歌手在台上轻声吟唱着惆怅的歌词。空气里流动着夜与花的芳香，在嘈杂的谈话声中，他们彼此辨认着音乐的节拍，看似随性之至，却分明默契天成。
　　跳舞的人不多，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舞池临着一座喷泉池，无数灯光融进池水里，像是细碎的星河，青铜雕像顶端流下一股股清流，被夜风吹开水雾，粘在她裸露的手臂上，清凉宜人。
　　霍祁的手轻轻扶在她的腰间，他们缓缓的移动在舞池边缘，彼此踏着节拍，旁若无人，静谧非常。
　　沈流离一直不敢抬头，她只是盯着他们配合默契的脚尖缓缓移动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地上有他们彼此纠缠在一起的影子，揉在一起，竟然像是一对交颈的黑天鹅。
　　身边不时有人发出一声惊叹之音。
　　曾经有幸目睹他们共舞的人，都无一例外的感叹：青梅竹马，佳偶天成。
　　就连霍祁自己都开始讶异于他们几乎天人合一的默契，旋转，反身，每一个动作都好像被预先排练过无数次，即使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但身体的反应显然早已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脑海里恍惚闪过一个场景，也是这样，他们彼此交握共舞，她在他怀里旋转，他恰到好处的勾住她的腰身，她就像是个精灵，笑容甜美纯真，周遭的一切都在她的感染下变得熠熠生辉。而他望着她的眼里，一片情深。
　　此时此刻，霍祁静静的端详着近在咫尺的这张面孔，他发现自己竟然无端的懂得她身体的每一个变化，懂得她的每一个神情，他配合她的节奏，就好像她就是他的天下无双。
　　一舞终了。
　　霍祁缓缓松开了手，同她彼此行了礼。
　　就好像是一场漫长的浩劫，沈流离觉得自己快要在这个充斥着压抑的世界里蒸发殆尽。
　　她极力压抑着呼吸，默然无语的转过身。
　　忽然一只手静静的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他在身后低声开口：
　　“沈小姐，我想和你谈谈。”
　　沈流离站在原地，闭了下眼睛。
　　一个深呼吸后，她缓缓开了口，语气陌生而冰冷：
　　“不好意思，霍先生。现在是私人时间，有什么公事，改天再谈吧。”
　　她始终没有转身，他们保持着这样诡异的姿势，良久以后，霍祁才缓缓松开了握住她的手。
　　“谢谢。”
　　她头也不回的走过他的身边，没有停留，绝情无比，就像是一个陌生人，没有丝毫眷恋之色。
　　霍祁静静的望着她裹在黑色礼服里纤细的身影，左侧的胸口下开始隐隐发痛。
　　他一直觉得，自己遗失了一段很重要、很重要的回忆。
　　从他见到沈流离的那一刻开始，便意识到自己是对的。
　　那段回忆，就是沈流离。

　　冰凉的液体袭上滚烫的脸颊。
　　沈流离一瞬间只觉得自己被浇了个透心凉。
　　她一定是疯了。她肯定是疯了……
　　她怎么敢将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手心，她怎么敢回应他的脚步，她怎么敢一而再，再而三的面对他直达心底的目光。
　　双手撑在洗手池边，定定的看着眼前巨大的玻璃镜上这个面色苍白，狼狈不堪的自己。
　　眼前的自己，像极了一只麋鹿。
　　一只被逼到悬崖尽头的麋鹿，困顿中还在犹自挣扎。
　　她以为自己早该绝望了，可时至今日，她不想承认，其实自己还没能忘掉他。
　　三年间，她拼尽了全力让自己看上去完整而平静，她每天数度对自己催眠，她跟自己说，她已经忘了他，忘得一干二净，即使他站在面前，她也有足够的勇气摆出一副素不相识的姿态，以足够陌生的口吻唤他，霍先生。
　　原来……只是自欺欺人。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直到眼里泛出了猩红的血丝，才终于支撑不住，狠狠地拍了拍双颊，抽出纸巾一边狠狠地擦掉脸颊的液体，一边推门而出。
　　她该走了。她必须得走了。
　　她对自己说。
　　沈流离快速的穿梭在曲折的走廊里，偶尔擦过三三两两的人时，也极力偏过头，似乎不愿旁人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
　　忽然迎面撞上一个人，她失神间喃喃同那人道歉：“不好意思……麻烦让一让。”
　　那人没有接话。
　　她埋着头，想要错开那人的脚步，忽然小臂被一只手紧紧地握住。
　　沈流离蓦然仰首——
　　当看清那人的脸孔时，沈流离一瞬间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就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她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她甚至没来得及叫出他的名字，那人就粗鲁的拽着她的手臂，拉着就往外走去。
　　“世、世勋！”沈流离惊惶起来。
　　裴世勋却根本置若罔闻，一直拉着她拐了个弯，站到一处较为明亮的走廊。
　　他停下来，转身面对着她。
　　那一瞬间，沈流离感到他铺天盖地袭来的寒意。
　　沈流离颤抖着看向他眼底汹涌的暗流，极力崩出一丝笑意：“世勋……你、你也来参加私人宴会吗？好巧。”
　　裴世勋眼底氤氲着磅礴的森冷，他只是盯着沈流离那张好像下一刻就会破碎的面孔，缓缓地眯起了眼睛，他看着她的目光，就像一头凶猛的野兽盯着爪下垂死挣扎的猎物。
　　他手下微一用力便将她狠狠抵在墙面上，另一只手毫不客气的掐住她的腰身，轻易便让她动弹不得。
　　他逼近她，“刚才见了谁？”
　　沈流离被他压迫的动弹不得，忍着几欲发抖的身体，弯着眼睛笑：“几个朋友罢了，你也知道，不过是逢场作……”
　　最后一个字还没吐出来，一只手就抚上她的脸庞，有些粗糙的指尖缓缓沿着她的脸颊移动，他的指腹冰冷，却让沈流离在一瞬间冷汗袭身。
　　“朋友？”他冷笑，“霍祁？”
　　她苍白着一张脸望住他，他的眼底有暴怒的波涛，她却忽然觉得无力起来，只勉强弯了一下唇角，“我没想到会遇见他……我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
　　裴世勋松了手，眯着眼从她脖颈微微的勒痕移到她的脸上，“沈流离，我不是来放你和前男友幽会的。你该知道，我没什么耐心。”
　　沈流离晃了下心神，勉强镇定下来，乖顺的点了点头。刚攀上裴世勋的臂弯，就听寂静的走廊里忽然传来一声沉沉的笑声：
　　“我还说世勋你怎么突然就离席不见了，原来有了软玉温香啊。”
　　来人是个中年男人，沈流离觉得有些眼熟，裴世勋已经带着她上前两步，沉声同她介绍：“流离，这位是国土资源局的赵局长。”
　　沈流离立刻露出程式化的笑容，伸手上前，礼貌问好：“赵局长，您好。我是沈流离。”
　　赵局长同她握了握手，女人的手纤细小巧，骨骼清瘦，肤如凝脂，他不由眯眼笑起来，同裴世勋玩笑：“早就听说世勋金屋藏娇，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沈小姐也是来参加朋友聚会的？”
　　沈流离淡淡微笑：“是的，有个朋友办了生日宴，我也是来凑凑热闹。”
　　“生日宴？”赵局长想了想，恍然道：“哦，好像是傅氏集团的三公子吧，听说是回国不久。”
　　沈流离点点头。
　　“要是沈小姐不嫌弃，不如到我们那一局坐一坐？”
　　“不好意思局长，我有点累了，”沈流离素手将额前一缕发丝别在耳后，十分歉意地一笑，“刚才正想着要回家去，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世勋。”
　　“是吗？那可真是太巧了。”赵局长又将目光落在裴世勋身上，神色探究，“世勋是打算回席呢还是……”
　　裴世勋雕刻般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唇角微挑了一下，对赵局长淡淡道：“佳人在怀，赵局长，失陪了。”
　　沈流离心里忍不住小小的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裴世勋会直接选择离席，更没想到他对堂堂一位中央局长说起话来竟也毫不客气。
　　在商界打拼，如何能轻易得罪政界的人呢？
　　但令沈流离没想到的是，这位赵局长却根本没有丝毫不悦，至少面上没有显出什么，倒是朗声笑了一下，同裴世勋再次握手，“既如此，我就不好扰了世勋你的好事了，改日有机会我做东，选个好地方，一定要和两位聚一聚。”
　　裴世勋颔首，“一定。”
　　赵局长又笑着看向沈流离，同她道别：“霸占了世勋这么久，现在就完璧归赵了……沈小姐，再会。”
　　沈流离点头微笑：“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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