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心

　　沈流离从孟殷处回来后，还带回了一份录音带。
　　她捏着录音带很久很久，想起孟殷的话，终于鼓足了勇气将录音带放出来。
　　一段嘈杂的响声过后，便有一段可怕的空白，之后传来一个男人冷沉的嗓音。
　　“沈崇林，最后一次，答应还是不答应？”
　　沈流离震惊……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分明就是……
　　“裴世勋，我告诉你，我是不会卖女儿的，你也休想拆散他们。”
　　“沈崇林，是生是死一念之间，你想清楚。”
　　“别废话了，我不可能把流离交给你，你这种人，怎么可能真心对她好？”
　　裴世勋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我和她的事，不需要任何人插手。你该明白，霍祁不适合她。”
　　“最起码霍祁是真心对她好，嫁过去霍家不会亏待于她，我就算是死也能安心。但是要我把流离拱手给你，那才是毁了她的一生，我死也不瞑目！”
　　录音带隔出大片的空白，直到一阵杂音落下，才听见裴世勋低沉的嗓音，毫不留情:
　　“沈崇林，那你就等死吧。”
　　你就等死吧……
　　你就等死吧……
　　沈流离的后背已全是冷汗，胸口像被千斤重的石头压住，喘不过气来。
　　她不敢承认录音带的声音是他……可是……可是她怎么可能听错自己亲生父亲的声音……
　　真的是他……
　　真的是他……

　　今夜也许是因为霓虹灯的光亮，黄昏下的天空散发着一种诡异暗红色，血腥的让人有些恐惧。
　　霍祁站在隆华大厦的顶楼，三百多米的半空，硕大的落地玻璃折射着脚下斑斓的世界，偌大的都市此刻却像是人脚下的玻璃房子，房子里的人奔走忙碌，穷尽生命，而房子外的人，却在以一种悲天悯人的高傲姿态，沉默地看着这充满戏剧化的世界。
　　很早以前，霍祁也曾憎恶过这些站在高处的人们，可是现在，他却爱极了这样俯仰天地的感觉。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一直乐此不疲地渴望将他培养成材，渴望他取代父亲的高位，因为人只有站在高处，习惯了俯视，才不必一辈子仰望别人。也只有站在高处，人才有资格得到并守护自己所想要的一切。
　　窗外落着雪，雪花打着旋，从遥远的天际沉默无声的落下来，巨大的隔音玻璃将那些呼啸的北风和刺骨的寒意隔绝在外，霍祁的手心则被浓厚香醇的咖啡捂得暖融融的。
　　门外传来礼貌的三声敲门声响，霍祁放下咖啡，走到门边。
　　拉开门的时候，他看见的是许容和的脸，接近着，是许容和身后，裹在厚厚的白色羽绒里，浑身沾满雪沫的沈流离。
　　她此刻整个人都是白色的，眉毛，鼻尖，嘴唇，脸颊，甚至头发，全都落满了雪，她此刻尖尖的小脸像极了琉璃娃娃，晶莹剔透，却分明触之即碎。
　　霍祁的神情很快就绷了起来，他好像怕碰碎了她，只得小心翼翼地牵住她的袖子，垂眸柔声略带紧张的开了口，“安安？这是怎么了……”
　　沈流离没有答话，只是呆滞着神情，一步一步地踏进房间里。霍祁紧张的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就听许容和低声道:“沈小姐不知从哪里来的，一直在大楼外的花台上坐着，外面那么大的雪，她也不撑伞，身边也没什么人跟着。我看见了就请她上来……”
　　“嗯，你先出去吧。”霍祁点了点头，有些担忧的皱起眉头，许容和刚要关门又被他叫住，“去准备一身干净的衣服来，再烫一杯姜糖水来。”
　　许容和点头离开，霍祁连忙跟了进去，沈流离已经站在地板中央，不坐也不动，只是垂着头一言不发。
　　霍祁走过去，将她拉至暖气管前，轻柔的替她脱了被雪水沾湿的外套，又从卫生间取来干净的浴巾，将她紧紧的裹住，又用干毛巾仔仔细细地替她揉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头至尾，沈流离都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头人，由着霍祁摆弄着自己。
　　霍祁看着她隆起很高的小腹，心下忍痛，却还是敌不过他对她的心疼，牵着她的手将她带至沙发处坐下来，用厚厚的羊毛毯子将她裹住，然后正要伸手脱她湿透的鞋袜，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安安？”
　　沈流离此刻抿紧了嘴唇，下颌绷的很紧，似乎在极力的隐忍什么，只是抓着他的手颤抖的出卖了她此刻的脆弱。
　　“你告诉我……我爸爸的事……沈家破产……只和你父亲有关……只和霍家有关……”
　　她的声音在发抖，牙齿在打颤，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恐惧，她整个人紧紧的蜷缩起来，像只害怕睁眼的小刺猬。
　　霍祁抿了抿唇，只是反手将她握住，掩不住眼底的心疼，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沈流离抬起眼，一瞬不瞬的望住他，脸色白的骇人，“霍祁……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
　　霍祁只是平静的半跪在她腿边，仰头注视着她眼里颤抖的星光，低低地开了口，“你想听我说什么，我都说给你听。”
　　沈流离睫毛微颤，手指紧紧的攥住他的手心，像是极力隐忍又像是哀求，她的神色很凄婉，“你告诉我，当初的一切，都跟他无关……他没有参与到摧毁沈家的计划里，没有向父亲提出过联姻，没有威胁过爸爸，最后的一切一切都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霍祁凄哀的看着她，沙哑着声音苦笑，“我告诉你这些，你能说服你自己相信吗？”
　　沈流离觉得冷，四肢百骸都是冰凉的，不是北风不是落雪，是那些铺天盖地的阴谋和冰冷的人心，将她狠狠地打入了无底的冰窖。
　　她在漫天飞雪里徒步行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以为走到了世界的尽头。脑海里一直回想着孟殷的那些话，久久难以平复。
　　“……小姐，当初我是逼不得已才离开的……我知道的太多了，老爷怕我被那些人灭了口，才让我以辞职为名远走异乡……”
　　“……当年裴世勋第一次到沈家做客，就当年提出要和沈家联姻，老爷当时就拒绝了……后来他也曾提过几次，甚至威逼利诱，让老爷放弃你和霍少爷的订婚……”
　　“……老爷一直不肯答应，他知道你和霍少爷真心相爱，他也知道裴世勋行事诡谲，心机深沉，而且身世成迷，为人狠辣冷情，绝非小姐你的良配……所以他宁可得罪他，也不愿遂了他的愿。”
　　“……可裴世勋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从老爷最后一次亲口拒绝后，他一天之内终止了所有和沈氏集团合作的项目，单方面撤资，一下子造成二十几个亿的资金缺口，霍成英明面上相助，实际则早和裴世勋搭线，暗中收购沈氏在外围的散股，沈氏再强也抵不住他们前后夹击……”
　　“……因为裴世勋的势力，没有人敢借款给沈氏集团，没有人肯替老爷担保拆借……最后竟还闹出几个高层贪污的丑闻，沈氏已经走投无路，他们就是要亲眼看着沈氏清盘，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不留给我们……”
　　“……老爷不敢让你担心，照样让你订了婚，可他那时候哪里知道是霍家才是背后的那双黑手，这才生生把整个沈家包括小姐你，推入了火坑啊！”
　　“……我东躲西藏这么多年，连亲自拜祭老爷的机会都不敢有，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你，对不起沈家……可我如果不活下来，当年的那些阴谋我又怎么能亲口告诉小姐你……”
　　“……我本想小姐能够平安快乐的活着就足够了，只是万万想不到小姐你竟然会找上了你的仇人，还和他在一起有了孩子……真是冤孽啊冤孽！”
　　……
　　冤孽……
　　她蓦然想起当年沈氏清盘的那一天，父亲跳楼的那一天，她从几十层的高楼上扔下霍祁的求婚戒指，当时她的心头只余下了两个字:冤孽。殊不知……当她以为终于可以放下一切和心爱的人开始全新的生活，真正的惨剧才终于拉开了帷幕。
　　她以为以前只是爱错了一个人，她以为最惨的莫过于被害得家破人亡而走投无路，从堂堂沈家千金甘心情愿做了人家的情妇，可现在她才知道，比起那些苦痛，现在的痛才是蚀骨钻心，抽筋扒皮的痛——
　　她一遍一遍问自己：沈流离，和仇人同床共枕，海誓山盟，你还有什么颜面去见父亲，有什么颜面活在这世上？
　　沈流离静默地呆滞了一会，当第一滴眼泪滚出眼眶时，终于失声哭了出来。
　　霍祁抱住她，任由她的眼泪湿了他的衣裳，她痛不可支，他的心又何尝不在滴血？
　　他本不忍心将这一切亲手展开在她面前，可是他却也不能让这个事实沉沦下去。所以即使伤害她，令她心伤至此，他也不能心软，不能放弃，就算……冒着巨大的风险为她编织另一个谎言，只要她离开他，回到他的身边，他在所不惜。
　　将沈流离平安的送上车，霍祁站在茫茫的夜色里，静静地拨通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边很快传来了孟殷苍老而发抖的声音：“霍少爷……”
　　霍祁的眼里浮动着不知名的寒意，只低低道:“你做得很好，她已经相信了一切。”
　　“霍少爷，您答应我的事……”
　　“放心，我会履行承诺，你的家人我会给他们一笔钱送出国，保证他们可以富足的过完后半辈子。”
　　“至于你……”
　　他的目光缓缓投向遥远而漆黑的夜的尽头，良久沉默下来。
　　孟殷已挣扎着说道:“我……我保证一个字都不会泄露出去的，小姐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保证对活着的人没有丝毫用处。”霍祁低低开了口，平和的声音透出一丝危险的杀意，“孟管家，我已经容不下半分差错了，我不能失去她，所以，抱歉了……我现在，只相信死人。”
　　话音刚落，听筒那边就传来了一声嘈杂之音以及老人沉沉的闷哼，最终归于一派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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