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

　　第二十四章

　　唐翊一觉睡醒，只觉神清气爽，片刻之后才发觉自己竟还盖着王爷的衣服枕在王爷胸前，昨晚自己只图一时舒服，这会想想倒有十分的不好意思。此时天色尚早，他想着不如趁王爷没醒自己先移开，谁知瞧瞧抬起头来却看见刘衍两只眼睛都虎灵灵地瞪着，竟似早醒了。不但如此，刘衍双手交叠枕在脑后，脸上还露着一丝笑意，仿佛十分得意。
　　他一怔，就有些恼了。谁知刘衍瞧见他醒了，微微一笑，目光向窗外一飘，低声在他耳边道，“你听。”
　　唐翊立即会过意来，耳边听到远近村落中的鸡叫，檐下叽喳喳的鸟鸣，合着寺庙悠然的钟声，这一番承平宁谧的桃源景象连他也觉心动。他心念一动，差点问出王爷心中究竟是想做个陶然富家翁，还是想做个戎马倥偬的将军王，抑或是……
　　幸而他不曾真的问出来，这样的话既不好直接相问，又像流水一般无味，只是这一个怔忪之间，刘衍也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刚好跟他对视上。两人虽不曾说话，但彼此都是聪明绝顶的人，四目相对多少意思隐约之间彼此都似有察觉，此时沉默竟胜却千言万语。
　　其时唐翊双肘还撑在刘衍身子的两侧，若是旁人撞见必定觉得二人形状亲密厚重，偏偏唐翊不觉得事涉淫邪，刘衍赤子情怀年纪尚小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他素来直觉奇准，知道此刻若是还去摸唐翊的头发必定会牵动唐翊反感，一动不如一静。如此，两人倒算得上同心。本来二人也都是性格深沉之人，这片刻的沉默相对让两人的心境都十分温柔自在。
　　后来还是外头嘈杂声渐渐大起来，打破了佛院的寂静，唐翊才觉得不对劲，连忙爬起来要出去看。这一打岔他转眼就把方才种种抛到脑后去了，刘衍也跟着跳了起来，比他还急，旋风一般刮出僧房去。
　　唐翊见王爷冲了出去，反倒镇定了下来，叫来陆晓问了问外头不过是说突然冒出来了好些武夫，但只瞧和尚都不以为意便知必定不是什么外人。唐翊一边听陆晓说，一边草草洗了把脸，梳理了头发，整整衣衫也走了出去。
　　此时太阳刚刚升起，白日里看寺庙更清楚了些，慈云寺的布局依山势错落，与一般讲求局势的寺庙不大一样，但其中的禅意却更盛，别有一番气象。唐翊一步步行来，对山寺颇有好感，等他走下石阶走到外一重佛殿，才看见几个小沙弥奔走如飞，王爷的亲兵却不动如松，整肃地列队在院子的一侧，俨然便是有大事发生。
　　唐翊心中暗暗吃惊，再看院中有四五个黑衣人跟王爷站在一处面向院外，都不说话，只是一起望着门首。门口有几个并未蒙面的年轻男子，虽只穿着寻常武士常见的服色，却掩不住举手投足间的贵介子弟气度，他们不像那几个黑衣人那样沉得住气，只管焦躁地走来走去。这分明是一家子在做家事，唐翊起先有点拿不住定主意自己该不该走进去，但随即想到王爷的亲兵也在这里，自己作为王府幕僚倒也不必十分回避。再说他也实在好奇，着实想留下来一看究竟。
　　王爷突然往前走了一步，口里说了一句“来了。”唐翊随即便听到了马蹄声，有人骑马狂奔而至转眼间便进了寺庙的山门，马蹄肆意践踏在山寺千年的石板路上，就在唐翊觉得十分暴殄天物的时候，一声沉闷的鼓声从山门的方向传来。
　　唐翊的心口随着一窒，他惊讶地抬起头，第二声鼓声响了起来，这一次鼓声比上一声竟离近了一些，王爷突然大笑起来，吓了唐翊一跳。他还来不及思索，第三声沉厚雄浑的鼓声又在更近的地方响起，接着是第四声，寺庙的鼓声一声声传递，追逐着马蹄声不断接近，向寺庙中传达着来人的临近。
　　依山势而建的慈云寺最高处的禅房中打开了一扇门，接着层层佛殿打开大门，猛地号角声从慈云寺的最深处响起，响彻山麓，唐翊猛地回过头去。他们所在的是半山处的一块台基，抬起头刚好可以看得到更高处的大雄宝殿，唐翊惊讶地看到宝殿的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老僧，遥遥望着这里。仿佛回应着那声破空而来的号角声，隐在山中的战鼓一起敲响，鼓乐彻底变成了战鼓的急促激昂，一时之间鼓角争鸣，如临战场。
　　唐翊暗暗平息着不知不觉被催得激烈起来的情绪，转过身去望向门口，想知道马上要进门来的是怎样的一个人。自从鼓声响起之后，这里的人明显都放松了起来，看来鼓声传递的是难得的好消息。
　　一人一马出现在黑漆描金的大门口，唐翊大吃一惊，那骑着一匹白马的少年郎，身量未足和肩头单薄，王爷说是成年礼，可这少年多说不过十三四岁。他满脸肮脏，浑身是血，淋淋沥沥地染红了身下的白马，一双疲倦的眼睛稚嫩却锐利地望向院子里的人，脸色带着一丝戒备，看得唐翊心头发抖。突然那孩子的眼睛亮了一下，戒备的脸色瞬间回过暖来，竟然笑了出来。
　　“殿下！”他叫了一声，稚嫩的声音里透着兴奋。
　　几个人本已经往他身边走了，刘衍闻声快步走过去，少年身上有伤却仍是熟练地摆脱了马背上的束缚，刘衍伸手接他，把他从马上抱了下来。
　　少年被刘衍夹在手臂间，用元氏的族语磕磕巴巴地向几个黑衣人说了几句什么，显然并不擅长自己的语言，勉强说了几句就转了地道的京师口音叫道，“我是殿下之后的第一个！”
　　他是冲着刘衍嚷嚷的，接着转头看向那几个黑衣人，神色间多了一些戒备和狡猾，“就算我没有爹，你们也得给我刀，是不是？”
　　刘衍拍了他一下，“莫说这样的话被人笑话。”
　　一个黑衣人说道，“明日起你就迁到主族房内。”唐翊听出他的声音是这里少有的并不算年轻的，大约是族中有些身份和资历的。
　　“啐！”少年出人意料地吐了一口，落在石板地上的口水带着血沫，“我才不稀罕，我还跟我娘住在廊外，我偏要人都看着洗衣娘的儿子做刀主！”
　　可他说完话又往刘衍的身边缩，仍旧是个戒备的小孩。几个抱着水盆拿着伤药的小沙弥急切地等在他身边，又有些畏惧地望着王爷，不知如何是好。刘衍粗鲁地把他往小和尚堆里一推，“去治治身上的伤。”
　　少年也就跟着去了，只是似乎一口气撑到了头，这会几乎是靠着两个小沙弥一起架着才能勉强行走。少年被就近扶进了旁边的僧房，陆续又有几个年纪大些的僧人匆忙赶来，大约也是帮着救治的。
　　屋外的诸元一扫昨夜以来的沉闷，气氛都活跃起来许多，虽然那少年对除了王爷以外的族人似乎成见颇深，但唐翊从旁冷眼看着，却发觉这些人多半是真心高兴的。只是常听人说习武的人静不下来，这些人倒真是如此，虽然各个都是贵胄子弟，但比之一般王孙子弟那儒雅斯文的做派却要多处许多累赘，一会这个拍那个一下，一会这个又绕着圈走了几步，一会又有人爆出大笑，除了那几个黑衣人竟没一个能站着不动的。如此吵闹的一伙人，王爷居于其中显得都不是十分烦人了，唐翊想想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刘衍自己也长长出了口气，回头看见了唐翊就过来寻他说话，“这小子叫元韶，算是我的表弟，只是远着了点。他爹是病死的，没有什么忠烈的名头，所以在族里也不是太显。他倒是有种，守着门堵我，要跟我比刀。”
　　唐翊暗暗吃了一惊，不料元氏竟有此质纯的一面，恐怕刘氏皇族也不见的有谁敢追着嫡皇子比试什么，元氏族中对华族礼制尊卑的视若无物比他想的还要甚。王爷处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教养之下，会有平日种种不肖模样也就不太出奇了，甚至说不定在这些元氏子弟眼中王爷根本没有什么过错。他心念转过几圈，口中却道，“他做什么一定要跟王爷比试？”
　　他问出口便禁不住笑着看了刘衍一眼，那便是说答案如何他其实早想到了。果然刘衍被他看了一眼索性也就不再遮掩，神色间露出颇为自大的傻乎乎的笑容，“自然是因为我的刀法天下第一。”
　　唐翊刚要开口略加恭维，后头元氏兄弟们早听见了，不知道是谁吹了一声口哨，颇似塞外牧民放马时的口哨，倒是尖厉得叫人无法忽视。刘衍立刻回头，佯怒道，“是哪个？不服来比！”
　　那堆兄弟哈哈大笑，内中有一个笑着高声说道，“我们不如你，你也莫欺天下无人，自个儿就封天下第一了。”
　　还有一个笑道，“他不是欺天下无人，他是欺探花郎不知底细。” 唐翊回头看了看那几个说话的，年岁都比王爷大，言语之间分明是在逗弄表弟，想来王爷所说的自幼一同长大的表兄弟便是这些人。刘衍嘴上不行，说不过他们便不理他们，转头嘱咐唐翊，“他们都讨厌的紧，野人，不会说话，你以后看见他们也不要理他们。”
　　唐翊禁不住有些不好意思，果然后头那堆兄弟又笑了，有人笑骂刘衍，“你又比我们好多少，小野人！”几个人七嘴八舌的，中间还夹着许多唐翊听不懂的话，刘衍却听得懂，不知怎么红了脸。到后来还是那个年长的黑衣人突然说了一句什么，一干青年公子才算闭了嘴。
　　他们在寺庙中又待了两个时辰才离开，这期间唐翊等在外边，不知道后头还有什么仪式，但后来看见那少年活泼泼地自大雄宝殿上下来，虽然失血过多脸色苍白，脚步也略显虚浮，人却还有精神炫耀。
　　可待唐翊看清他一直炫耀的那炳短刀时，猛然间心都纠在了一起——那刀与王爷平日从不离身的那把刀太像了。

《蠢货维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