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与刚才的花架子不同，这次甲乌什的招式简单干净，招招劈向奕之的命门。一看就知道受过高人指点，且自己刻苦钻研过的。他的刀出得又准又狠，像是要将奕之一击即中，以雪前耻。虽然奕之每次都堪堪与泥犁刀擦身而过，但眼尖的人很快发现，高台上凡是泥犁刀劈过的地面，虽无直接触碰，刀上的杀气也会将地板劈出一道道划痕。这可是最硬的乌木地板！众人颇有些心惊和不忍，忍不住先知道奕之的反应，却发现奕之被逼得无力反击，只是不停地躲闪，甚至连剑招都忘了使出。众人仿佛身临其境，感同身受，背后出了一层又一层的细汗。
　　但是，只有较为清醒的人才会发现，甲乌什手持泥犁刀，而且明显已经全力以赴。但奕之尚未出招，甚至连剑都尚未真正挥洒开来。在这种情况下，他仍有力自保，而甲乌什却没有占到实质上的便宜，可见奕之的武功修为更在甲乌什之上。
　　甲乌什也意识到这一点，他开始有些着急。眼神有意无意地向塔克尔王子身后的位置瞟去，似乎有些事情想征得他的许可。此时他的刀法露出了明显的破绽，略通武艺的人都知道这是反攻的绝佳机会。但是奕之偏偏像是没有看见似的，只守不攻。若不是他避开甲乌什的攻击时，使出了绝妙的轻功，恐怕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像是被逼到绝境了，甲乌什不再分心。他咬了咬牙，使出全身力气向奕之劈去。这使的是劈木头似的的蛮劲儿，并不难以破解。正当大家以为奕之一定能避开这一招时，却都惊恐地发现，泥犁刀一下子一分为二，奕之堪堪避开第一刀，但第二刀却向着他的头劈下。像是知道自己即将殒命，奕之竟然闭上了眼。
　　“不！”
　　“这……”
　　“住手！”
　　“不要！”
　　大殿上突然一阵大乱。由于奕之的身手和风度，不仅大齐的人不希望他死去，连一向敬重勇士的塔克尔侍卫也不忍见他魂断泥犁刀。有些心思耿直的竟也忍不住唤出声来。连根本不会武功的文官都看得出来，这不是比武该有的点到即止，而是豁出性命的打法。
　　就在泥犁刀离奕之的头只有几毫厘时，奕之终于用剑格在了头上。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螳臂当车，似乎能预见到剑断人亡的下场。子妍更是已经奔到青龙楼的栏杆之侧，半个身子都探出楼外。她的嘴唇已经咬破，眼泪和着血珠一颗一颗滴落在地上。她死死咬着牙，没有出声，眼睛却瞪得极大，努力想要看清眼前的情形，并将这一刻的绝望和愤怒镌刻进骨血里。高楼之上，只有少堂的表情依旧镇定，一向淡漠的眼中竟然罕见地涌动着感激。
　　与往常不同，遇到难得一见的至宝泥犁刀，奕之手上的剑竟像拭去脸上污渍的美女，发出了一道蕴藉的光芒。这光虽然柔和，却不是小桥流水人家灶台里的火苗，而是深藏于千里冰川下的万年玄冰。初看并不会感觉到任何威胁，只有靠近它的人才会发现，这光就是死神嘴边寒冷的笑意。
　　“咣当——”
　　泥犁刀与奕之的剑一碰，溅出几朵火花。甲乌什的眼睛像被火光灼伤，他的手一抖，泥犁刀被震得飞了出去，落在了台下。奕之趁机一掌击中他的胸口，他立刻跌到高台的边缘。全场一时静了下来。片刻之后，大齐这边欢声雷动，连皇帝唇边也染上一丝笑意。子妍不敢相信地向前疾奔两步，像是要确认奕之真的还活着。待亲眼确认他毫发无损之后，子妍捂着嘴边哭边笑，脚下一软，整个人就要瘫软在地。恰好一双柔软细白的手伸了过来，堪堪架住了她。子妍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原来是眉生的表妹，女官岑玥辞。岑玥辞搀着她回到座位，待她坐定才放开手，朝身边的以安展颜一笑，一副哥俩好的表情。以安微微颔首，但笑不语。

　　虽然奕之已经胜券在握，只要轻轻一推，甲乌什就会跌落高台。但此时，他的眼中反而闪过一丝疑惑。他把手抬到眼前，而后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将手背在身后。甲乌什的刀使得虽好，但并无深厚的内力傍身。奕之原不想伤他，所以刚刚那一掌只用了五成功力。但一触碰到甲乌什，他心觉有异，立刻化去三成功力。甲乌什胸口的护心镜又化去一成，所以他最多只会有些疼，并不会受伤。可正是这一掌却让奕之陷入了两难。让他既不能收手，更不能出手。
　　就在此时，甲乌什护着胸口，缓缓地站了起来。他惊疑不定地问道：“你的剑……”
　　台下的瞿思柏忍不住开口赞道：“这把剑貌不惊人，但却质地精纯，就算跟传说中塔克尔排名第一的利器泥犁刀相比也不相上下，果然是难得一见的精品！不知这剑有何出处？”
　　奕之这才回过神来，客气地回道：“此剑名曰‘飞光’，乃家师为晚辈锻造。”
　　“原来如此。”台下的人都啧啧称赞：“秦关城果然名不虚传！”
　　但是奕之却无一丝喜色，反而面色不虞。见到他有些恍惚，甲乌什倒是压下了心中的畏惧，不仅笑了，还刻意掸了掸护心镜上的尘埃：“慕公子果然武功不凡，佩服佩服。不过在下方才只不过使出了三成功力，慕公子才能侥幸伤了我。现在我虽不再使用泥犁刀，但却要用上十成功力，慕公子小心了！”
　　他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哪怕是不会武功的人都已看出，方才明明是奕之占了上风。若不是他一直手下留情，甲乌什早就已经跌下高台了。但奕之的表情却十分古怪，他不但不反驳，竟还连剑也收入鞘中，仿佛甲乌什所言句句是真。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奕之为何如此纵容对方。甲乌什见他不语，唯恐再生变故，也不待评判请示皇帝，立刻猱身向奕之扑去。
　　他用的是草原上常见的摔跤之术。但步法诡谲，似乎又糅合了东瀛相扑的精妙。但无论他是诱还是扑，奕之都不为所动，只是打定主意躲开他周身，连碰都不曾碰他一下。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要过去了，看样子他是像要拖到比赛结束，哪怕是打个平手，也不愿再与甲乌什有任何接触。台下的人虽着急，但之前奕之的行事风格颇为稳妥，既不贪功冒进，该出手时也绝不手软。众人都以为他另有打算，倒也不是特别担心。
　　甲乌什却心急如焚。半个时辰之前，他迷晕了塔克尔真正要上场的武士，还暴露了泥犁刀的秘密。若此番比试不能胜出，他要如何向萨格交代？想到他的冷酷手段，甲乌什不禁一阵胆寒。他看了看慕奕之，突然心生一计。
　　他连番攻击，将不曾还手的奕之逼向高台边沿，趁二人距离不过三尺之际，压低声音，用他们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低语：“慕公子，你看，这是什么？”
　　话音未落，他便突然撕开上衣的衣襟。奕之脸色大变，赶紧别过脸去。此时他却一脚踹向奕之的胸口。奕之一时不察，被踹倒在地，但却紧紧地闭着眼睛，不再看他。此时场上一阵骚乱。奕之听不清甲乌什的动静，又被他踢中。但他反应极快，迅速抓住甲乌什的脚，将他掀翻。甲乌什反应也很快，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向奕之的方向滚去，整个人撞到奕之身上。奕之感觉到他的靠近，想要翻身起来。但衣角却被甲乌什的手臂压住。他下意识地去推对方，但手却碰到了冰凉的护心镜。他像被烫伤一样，立刻缩回了手。甲乌什趁机抱住了他的腰，整个人缠了上去。两个人在地上打着滚，一起跌下了高台。这下变故陡生，全场都惊呆了，不知该作何反应。
　　甲乌什本想将奕之压在身下，但却错误估计了高台的高度。他和奕之在空中转了几圈，离地面的距离越来越近时，他却发现自己的背将比奕之更早着陆。想到自己花费了无数心机，最终却依然落得这个下场，他心中实在不甘，又有些恐惧，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听到他的声音，原本闭着眼睛的奕之身子一震。他叹了口气，在离地面只有三尺的距离之下，用手护住了甲乌什的头，生生扭过了身子。只听“砰”的一声，却是奕之先着地。
　　“哥！”
　　子妍终于忍不住，挣脱以安扶她的手，冲向了轩轾台下。待她跌跌撞撞跑到奕之面前，脚下一软便跪在了地上，泪流满面：“二哥，你怎么样？你没事吧？”塔克尔的士兵走上前来，扶走面色惨白的甲乌什。甲乌什忍不住看了奕之一眼。只见奕之外衫虽有些褶皱，但依然面色坦然，有明月之姿。他坐直身子，轻轻擦去子妍的泪水，柔声安慰道：“我用内力化去了下落的力道，只是些皮外伤，你不用担心。”子妍扶他站起身来，忍泪帮他扑去身上的尘土。仿佛是感知到甲乌什在看自己，奕之向对方站的方向行了个礼，然后转过头，又向皇帝行礼请罪：“微臣有负皇上厚望，陛下恕罪。”
　　皇帝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示意他暂且退下。许忠文觑着他的神色，抖着嗓子宣布结果。奕之扶着妹妹下了场。至始至终，他都没有直视甲乌什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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