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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为骨
当我赶到老屋所在的小镇时,已天近傍晚,整个小镇被笼在一片昏昏沉沉的暮色下。游人或嬉闹离去或乘着小画船荡在隐于楼与楼之间的小河上,闲下心来赏这即将染上暮色的水上花灯。当地的居民或归家引起炊烟,或揪着玩闹的孩童往家提。
我拖着行李箱站在河边的亭子里看着那胖墩墩的孩童坐在河畔边撒泼耍赖,不由好笑。那小胖墩的母亲揪着他的耳朵,嘴里狠声着:“小崽子,再不回家,我便让梨娘来捉你了!”那小胖墩一听,立刻止住了眼泪,慢吞吞爬了起来,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回了家。我心中不免诧异,心想着这梨娘竟与奶奶从小用来吓唬我好让我老老实实睡觉的狸猫妖有一般威力,这梨娘大约又是当地唬人的一种把戏吧,说不定那梨娘也是长相极为丑陋的恶婆娘。
我在亭子里歇息了好一会之后,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隐于一片昏暗中的小楼,抹了抹额上的汗继续拖着行李箱向那小楼赶去。箱底的轱辘不断地磕绊着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路,发出的声响回彻于两旁的街道中,河里的鱼儿打了个水波儿,转瞬间水面又重归平静,一刹那,我打了个冷颤儿,只觉得轱辘滚地的声音无比清晰而漫长的响在我耳边,这四周街道里的人群稀疏散乱四处而归,但似乎又是空无一人。我加紧了脚步赶往那在暮色下显得无比暗沉的小楼。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后又添了美人的胭脂色,最终混成了这一派既惨淡又荒美之色。我推开似乎尘封已久的老木窗,一阵灰尘扑漱漱落了一桌,我从窗角看着那疏疏落落却又染红一片天的云,心中生怪。我放好箱子之后便找来了抹布抹桌子,心里怨道:“若不是爷爷年岁已高,一通电话非要我来找那失踪已久的族谱,自己也不至于来这种鬼地方寻什么鬼族谱,八成都不在的东西也要费心来寻。”
小楼里的这间屋子一看年岁就不小,窗框裂痕斑斑就不说了,而且发黑透着腐朽气息。我不敢大力踩上这地板,更别提这通往二层的木台阶,因为我稍微一用力便吱吱呀呀响个不停,我只好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擦拭雕花木床和桌面窗沿,好将就过活两天。我四处打量这件屋子时,不经意间瞄到了一个老人惊恐地看着我在的方向,我正想朗声问怎么了时,那老人又颤巍巍快步走了,我只觉得这老人是如此面熟,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我憋了一股气坐在了板凳上,双腿大喇喇一伸,只听咕咚一声,一个东西被我踢到了墙角。我小心拾起了那个东西,大概是个盒子,然而下一秒,鬼使神差般我又低下了头从墙缝里抠出了一幅画,牛皮纸密包的严严实实。我仔细擦干净盒子上的灰尘,盒子上坠了一把小锁,我轻轻一拽便开了,恍惚间,檀木香悠悠钻进了鼻子里。
此时河道边的花灯已上,映出一片缱绻之色,游人嬉笑声不绝,木浆棹水声细碎,这一切声音在我耳边瞬间放大又瞬间寂静,我的世界只剩下了那一盒一画。
我拿出了盒子里的东西,是两封信与一块黑乎乎的物件,一阵阵散发着鬼魅般的香。信纸已发黄发脆,我小心捻开其中一封信,这字迹娟秀而又肆意,非行非楷,写的也是文言文,以我这水平也只能翻译出大概意思而已:
“夫君大人,阿梨已等了夫君整整七日。我在这骨城里度日如年,全凭着临走时你对我说的那句‘会来接我’才得以过活。我并不怨镇里的百姓这般待我。阿梨虽然读书不多,但也明白以我一人性命换全镇人的性命,若我死了,也不是件亏损之事。在大家眼里,所有人的命总是比我一人的命重要的……”读到这时,我不由坐直了身子,借着屋里老式的纯铜绿台灯和渐上的月色继续往下读:
“想起当初你我相识在梨园,我一介戏子得您厚爱,此生已无悔。您赎我出梨园,娶我进付家,也负了整个付家。你我在月下共唱牡丹亭,你我乘画船游于河上,花灯胧约,轻纱漫扬,你我交颈缠绵肆意快活,你唤我梨儿,你为我怒打调戏于我的恶人……这万般我皆记得”读到这时,字迹一片模糊,我只隐约看见“削肉断骨,七日,磨成粉”等字眼。
此刻,我头疼欲裂,但还是颤抖着双手打开了另一封信:
“娘子,让你孤身一人在骨城里长达七日,是为夫对不住你。镇上的人任你被污成不祥之人,为了他们自己的安宁把你推给了骨城的主人……是我没用,梨儿,是我没用,当初我不该不小心打翻了汤碗泼了那城主一身,我不该让你被骨城主看见的,我不该出手的,是我没意识到那日调戏你的恶人绝非善茬,但谁承想那人如此险恶,污你名声还扬言要困死全镇的人。你知道的,骨城叫城但非城,这一直是皇上心中的一根刺,那城里巫蛊之术盛行,他们行事之风又野蛮,我没办法求付家帮我们,更没办法让皇上帮我们。梨儿,终究我是对不住你的,但就算拼了命我也会去救你的,你等我……不是定好了七日之约,到时他让我认错我便认,他想要我这一条命来祭天,我就给,只要你能平安回来……”
看到一半,我浑身无力的放下了信,打开了那副画,泛黄的画纸上美人姣姣,眉似远山,目含秋水,唇若点樱,肤如堆雪,四面梨花映衬,衬的美人比月美。画卷旁两个方正小字“梨娘”。我拿着画的手一抖,又隐约看见画的边角有几行肆意而娟秀的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
像是突然被惊醒一般,我拾起了放下的信,急急忙忙向下读:“阿梨,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犀角,对,犀角可以救你的,你等我,阿梨,我对不住你,你等我……”疯了,这是疯了。这分明是写给死人的信啊,这老祖宗怎么在梨娘死后还给她写信,是因为心中有愧吗。
“犀角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这句话突然牢牢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看着画中的人,那双水眸似乎正在凝视着我,她正在浅浅的笑着。我的手不受控制办拿起了那块黑乎乎的物件,顺手摸索到了放在桌下的一个小香炉,我点燃了它,鬼魅般的香气时而浓郁时而浅淡的阵阵侵入我的大脑。恍惚间我似乎看见了不远处一艘小画船悠悠荡了过来,那船侧轻纱漫扬,人影绰约。四面街道的空气都是静的,凝固的。
我昏昏沉沉地一头栽在桌上睡了过去。
我是被冷风吹醒的,醒的时候窗户大开,河上的画船全都无影无踪,只留下花灯照在水面上的朦胧倒影。街道静的可怕,连一声犬吠都没有。我后怕似的关上了窗户,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却没能被挡住,着了魔似的窜进脑子里,我脑袋轰鸣,只留下那婉转唱腔,莺啼似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者,皆非情之至也。”
一声“夫君”响在我的耳边,柔情似水,我听了浑身却炸了毛。
我僵硬地转过身,画中的梨娘身着戏服站在我眼前,柔柔地在对我笑:“夫君大人,您终于来接我了。”
我连忙挥着手:“不不不,梨娘,阿梨,我不是你夫君大人,你夫君大人准确的来说,也许可能是我的老祖宗。”
梨娘又靠近了我一点,浑身发着鬼魅般诱人的香气:“夫君,你不心疼阿梨了吗?我守住了贞洁,却被那群恶人折磨了七日,只因不答应他们要我骗你的要求,我不肯骗你,我不能害了付家,我更不能让镇上的人因我被困死在镇里。我浑身被削肉断骨,我撑了七日,你说好的会回来接我的啊。”
我不住低喃:“这怨不着我,全镇百姓的性命都在那,我付家的声誉都在那,你要我怎么办,陪你一同送命吗,那我父母又该如何,你要我当天底下的不孝子吗?”话刚说出口,我大惊:“怎么会,我怎么会说这个,梨娘你听我解释。”
梨娘慢慢贴近了我,一双冰冷的手贴在了我的心口:“夫君,阿梨不怨镇里的百姓,阿梨怨的是你为何要弃我,你为何要弃我!”后半句语调陡然狰狞,梨娘娇媚的面容也陡然扭曲,她抓着我胸前的衣服:“你不来接我就罢了,你为何在我尸骨都没冷透之时就另娶他人。我被人断了骨,剜了肉,做成了骨城最高尚的祭品,你却搂着娇妻快活。若不是我求好心人偷偷把我的骨磨成了粉写于这信中,把我的血肉混着墨画于这画中,阿梨还真不能知道夫君您如此痴情,还特意为我寻来了这犀角香。怎么,你就这么想见我?”
我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
“夫君,你知道这信的最后写的什么吗?”梨娘淡淡一笑:“画屏天畔近水高月扣心门,当年笙歌一曲繁华湮做梦。若想让我原谅你,除非……”
我推着她的手,她抓的很紧:“坦白说,夫君,你来陪阿梨吧。阿梨当时让全镇的人都来陪我了,就差你了。”她突又温柔。
我尽了全力拨开她的手,踉跄向外跑去,然而今晚踢到那个檀木盒子的小腿一阵发麻。咕咚几声,我顺着小楼的台阶一路滚到了底,眼前一片漆黑,眼前突然想起那个老人的脸,那个惊恐的眼神,那分明是我的爷爷,他在唤我,让我小心!我闭上了眼,只听的耳边呀呀戏曲“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四面一片茫沌,细细碎碎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儿子,你怎么还不醒啊,你爷爷都守了你两天了,你好好的怎么就能从家里的楼上摔下来了呢。”妇人哭泣的声音又让我想起梨娘的哭声。
我缓慢睁开了眼,抖着声音道:“妈……我回来了。”
阿梨的声音突又响在耳边,万般柔情:“夫君,阿梨还是不怨你。只怪情一字,万般不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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