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中夜话

　　江秋行完全可以离开。

　　但他跟着刘二胖，进入了洞穴之内。

　　一瞬之间，别有洞天。

　　石壁上挂着火把，星火飞溅，一闪一闪地亮着，照出五条曲折的小路，以及落在地上的狐狸毛——刘二胖双眼瞪大，拍着手喊道：“可给老子找到了。”

　　他话音未落，双手被江秋行反剪。

　　“得了，别再闹腾了。”江秋行话中透着不耐烦。

　　他对刘二胖没有杀意，否则这个胖子早就死了无数次了，偏偏反剪刘二胖时，对方猛地激灵，一个针头扎进皮肤，不知把什么注射进了江秋行体内。

　　江秋行腕间刺痛，略微撇眼。

　　刘二胖拿着麻醉剂的针管，嘴上还战战兢兢说了一句：“对不住了，对不住了，江哥。”

　　江秋行没当回事，麻醉剂而已。他随身携带口服解药，很快就吃了两颗，也没觉得头晕体乏，一切都和平常一样。

　　他拿绳子绑住了刘二胖，系了一个只有他会解的结，听到那胖子跪地叫道：“江哥，我知错了，你帮我把绳子解了，咱们一起下山吧。”

　　刘二胖好像隐瞒了什么，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眼神惊惧，身体也在颤抖。他若不说，还有一线生机，他若说出来，就是必死无疑了。

　　他很后悔。

　　可是没人帮他。

　　江秋行拿起火把，似乎想探秘，他往前走了两步，照亮一条小路，不多时，听见里面传来人声：“你们人类啊，别太放肆。”

　　江秋行笑了。

　　他道：“敢问阁下，我能进去说话吗？”

　　没有回音。

　　但是小路的尽头，传来窃窃杂杂的人语。

　　菖蒲的声音混在其中，显得格外稚嫩娇弱：“他不是坏人，我认识他……”

　　“住口，”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奶奶怎么教你的，你全忘了？”

　　菖蒲不再出声，但是撅起了嘴。

　　江秋行不疑有他，带着火把，沿着石路往前走，绕过一段崎岖岩石，视野逐渐变得开阔——前方不仅有冰冷的石头，还有愈加明亮的阳光，他才发现原来小路尽头，连通着另一处草场。

　　草场的西南方，还有一块池塘，池塘水泽清浅，水草翠绿如新。

　　穿着深蓝布裙的姑娘，跪坐在池边梳头发，眼见江秋行走近，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也亮了起来，身后的狐狸尾巴不自觉地摆动着。

　　好像一只狗啊。

　　于是菖蒲被奶奶敲了头。

　　奶奶拄着拐杖，顶着一头白发，严词教训她：“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都开始摇尾巴了。”

　　菖蒲委屈极了：“我又不是故意的嘛。”

　　江秋行走过来的那条路，被另外几个人用石块堵上——不、不是人，严格的说，应该是狐狸变成的人。

　　他们的面容看起来，就像正常人一样，不过有些尾巴在外面，有些耳朵在外面，瞧在眼里十分神奇。

　　大家伙把江秋行围成了一个圈，有人对着江秋行指指点点：“你听说了吗，这个人类想娶菖蒲……”

　　菖蒲涨红了脸，怒瞪他一眼：“你胡说八道！”

　　“他没胡说，”江秋行置身于狐狸的老窝，非但不害怕，反而像是见了亲家，“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谢谢你啊，帮我说出来了。”

　　江秋行坐在一块石头上，遥望四处的高山石墙，还有空濛的树林、洁白的云朵、天边的太阳，他的神情也变得柔和，仿佛身后无牵无挂：“我这个人脸皮很薄，如果不是你说出来，我还得害羞很久，然后才能告诉你们。”

　　菖蒲一个字都不信。

　　她站在江秋行身边道：“是你把狩猎的人引来的吧？”

　　菖蒲刚问完，大家都沉默了。

　　江秋行摊开双手，一副坦荡的样子：“正好相反，我把他们弄走了。”他叹气道：“我没放火烧山林，只用了烟雾.弹，邮件也发给东家了，再等两天，他们就该走光了。”

　　这一帮狐狸听不懂“邮件”二字，只有菖蒲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她跪在江秋行面前，双手捧住他的脸：“你还有什么目的，一次性说清楚，省的我们再问了，我们从没伤害过人类，你们为什么要……”

　　江秋行挑起眉毛，打断了菖蒲的话：“我有什么目的？”

　　他笑得胸腔振动，眼中光泽流转，似有晨星，好看的要命。

　　“我的目的，刚才不是讲过了吗？”江秋行看向另一个人，以一种恳切又拜托的眼神，委以重任道，“麻烦你再说一遍刚才的话，我这人脸皮薄，我不好意思说。”

　　那只狐狸点了点头，傻愣愣地重复道：“你听说了吗，这个人类想娶菖蒲。”

　　想娶菖蒲。

　　很想娶菖蒲。

　　江秋行在心中强调道。

　　其他狐狸发出“呜”的声音，好像人类在起哄一样，菖蒲从脸红到脖子根，她提起裙摆，扭头跑掉了。

　　江秋行拱手抱拳，和其他狐狸客气道：“对不起，我先走一步，我想去追菖蒲。”他还没走远，一根拐杖拦住了他的去路。

　　江秋行抬头，见到了菖蒲的奶奶。

　　老奶奶发丝花白，满脸皱纹，弓腰驼背，好像人类的老者。

　　江秋行打了个招呼：“奶奶好。”

　　“你跟我来。”奶奶答道。

　　她走在前方，江秋行跟在后面，初来陌生的环境，江秋行竟然不害怕，也没有任何戒心。他起初不明白为什么，待了半个小时后，江秋行想明白了——因为这里的狐狸，大多和菖蒲一样，单纯不懂事，没有害人之心。

　　但是菖蒲的奶奶与众不同，她显然富有阅历。

　　等他们来到僻静处，狐狸奶奶撑着拐杖，缓缓坐在土堆上，她审视江秋行良久，注意到他愈发苍白的脸色，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你现在身体难受吗？”

　　江秋行皱眉，并未回答。

　　他垂眸看自己的手。

　　筋脉毕露，与平常不同。

　　狐狸奶奶道：“你知道，我们狐狸不仅会变人类，还有一些狐狸，生来就有天赋……你看过《聊斋志异》吗，你们好像喜欢把这种狐狸称作狐仙。”

　　江秋行思维纷乱，花了半晌平复，竟然还笑得出来：“请问您的天赋是什么？”他低头看她：“还是我理解错了，你想告诉我什么？”

　　狐狸奶奶放平拐杖，面上犹在唉声叹气。

　　她说：“我不骗你，我能看寿命。”

　　江秋行抬起手，和老人家枯瘦的手指交接，他只等了几秒钟，又或者等了很久，便听狐狸奶奶说道：“你的寿命……”

　　江秋行直接问：“还有多久呢？”

　　“一天。”奶奶道。

　　江秋行站在原地，凝视手腕上的针孔，终于理解了刘二胖的那一句：“对不住了，对不住了，江哥。”

　　刘二胖根本没有准备麻醉剂，针管里的东西，多半是什么毒品。而且因为没有解药，刘二胖不敢说出实情——只要刘二胖说出真相，江秋行一定会让他陪葬。

　　江秋行理通了前因后果，抬头去看远方的夕阳。

　　鸟雀高飞，风声悠远。

　　太自负了——他这样指责自己。

　　可惜指责也没有用，懊悔也没有用，他念着如何亡羊补牢：“菖蒲怎么办？”

　　“她喜欢你，”狐狸奶奶回答，“你看见她摇来摇去的狐狸尾巴了吗？她不止喜欢你，还想嫁给你。我们变成人以后，性格和习惯也像人了。”

　　江秋行坐在原地，明明嘴边含笑，表情却十分颓丧：“请让我留宿一晚。”他低声下气地哀求老狐狸：“我会和她说清楚，但是作为交换，我也有一个条件。”

　　狐狸奶奶的心偏向于菖蒲那一方，但她仍然可怜面前的江秋行，她弯腰询问道：“有什么条件，年轻人？如果我力所能及，就不会拒绝你。”

　　江秋行道：“一言为定。”

　　当晚繁星漫空时，江秋行住进了狐狸的家。

　　狐狸们热情好客，准备了丰盛的晚餐，野鸡是用火烤过的，味道很好，可是江秋行吃得很少。

　　饭后他约菖蒲来到树林——树林边上，有一汪寂静的湖泊，像是镶嵌在林中的蓝宝石，水光澄澈发亮。

　　菖蒲抱膝坐在湖泊边，因为紧张，她又没有化形完整，狐狸尾巴再次露出来，她也不想藏了。

　　菖蒲把狐狸尾巴抱进怀里，安静地望着此时的湖面。

　　“我好喜欢这片湖，比家门口的池塘好看，”菖蒲攥着自己的尾巴，尖俏的下巴抵在膝盖上，“那帮坏人不会再来了吧，你白天和我说的话，都是真的吧，我分不清你撒没撒谎。”

　　是真的啊，菖蒲。

　　江秋行在心中道。

　　可他面上却说：“我也不是好人，我是个混蛋。”

　　他越发诚实：“我总是赚黑心钱，小时候穷怕了，长大了就贪财，所以现在遭了报应，我无话可说。”

　　江秋行头一次如此严肃，严肃到菖蒲都有些害怕。

　　菖蒲道：“好啦，我知道了。”

　　她坐在他的身边，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你要是愿意改，我就和你走，我连嫁妆都准备好了。”

　　菖蒲语气真挚，脸颊绯红，像是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大着胆子倾诉衷心——狐狸奶奶说的没错，当他们变成人类，习惯和性格也像起了人类，哪怕是一群狐狸精，对此也无法控制。

　　江秋行其实想吻她。

　　他肖想了那么久，他对她一见钟情，他是以貌取人的人，也是被她的性格所吸引的人，他甚至可以花上一天一夜，只为等待菖蒲一刹那的出现。

　　可是他不能，也没有资格和她亲近。

　　在这一瞬，他宁愿自己是一块石头，或者是湖边的一株杂草。

　　江秋行最终开口道：“你是狐狸，我是人，我在人类社会有朋友、亲戚、工作，而你不可能适应那样的生活。”

　　菖蒲愣愣地看着他。

　　江秋行从原位站起来，月光照出他的背影，却照不见他的正脸。

　　“我要回家了，”江秋行道，“这三个月来，多有打扰，我和你说过的话，除了最后这几句，你都别当真。”

　　菖蒲脑子一嗡。

　　她喃喃自语：“你骗我。”

　　“是啊，我骗你，”江秋行身影笔直，没心没肺道，“你不是听说过吗？我们人类惯会骗人，说话的时候，脸皮都不会红一下。”

　　他换了一个方向走，离开时，摸了摸菖蒲的头。他动作温柔，力度轻缓，像是最后一次摸她。

　　菖蒲因为呆滞，也没有反抗，她还听到江秋行说：“好了菖蒲，你下次要学聪明点，我走了，再见。”

　　江秋行好像笑了，可是声音低沉，一断一续，比哭还难听呢。

　　菖蒲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她只是一只年轻的狐狸，未经风云，没有阅历，次日就生病了。病了十几天，一直被妈妈照顾，才从窝里爬起来。

　　再然后，她还是会去湖边。

　　湖边她坐过的位置，新长了一株杂草，起初只是冒了个芽，随后竟然有半人高。菖蒲不知为什么，觉得这株草有些熟悉。

　　时间往前推进，菖蒲不再去湖边。

　　她非常乐观地想着，江秋行回到人类社会，肯定过的很快乐吧，不然怎么办呢？要让他留在狐狸洞吗？那样太委屈他了。

　　他大概已经娶了人类的妻子，生了人类的孩子……他长得那么好看，他的孩子一定也像窝里的小狐狸一样，可爱的不得了。菖蒲这样安慰自己，果然好受多了。

　　她变得和从前一样，再没因此而感到悲伤。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夏至，湖边的杂草开了花，迎风招展，一副很快乐的样子。

　　恰逢狐狸奶奶路过，她看着那一株花，拐杖拄着泥土地面，竟然叹出了一口气——她想起江秋行死前的对话。

　　彼时，狐狸奶奶问道：“江秋行，你有什么愿望吗？”

　　江秋行道：“有。”

　　狐狸奶奶接着问：“什么愿望呢？”

　　江秋行回答：“等我死后，请把我烧成骨灰，葬在湖泊边。倘若我有幸化作什么植物，看到菖蒲过得好，我会高兴地开花。”

　　奶奶眼眶湿润：“你们这些人类……”

　　“我们这些人类，贪财好色，贪生怕死，撒谎不打草稿，做了很多坏事，”江秋行脸色苍白，笑得无奈，“不过哪怕是死了，也断不了思念。”

　　他笑着说：“所以，请把我葬在湖边。那样的话，我也能一直陪着她。”

　　“一直。”他强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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