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瑶

　　凌竹山主峰高耸入云，远远望去气势巍峨，正衬着这江湖之首千年基业。
　　前山大殿在缭绕的云雾中若隐若现，黄金为柱，白玉为阶，极尽奢华，肆意张扬。从创派祖师筚路蓝缕，开山立业；到承阳道人仗剑江湖，天下无敌；再到豫真祖师天乾大成，桃李天下。治世中，凌竹山一步一步，走到了其他江湖帮派望尘莫及的位置。而乱世开启，盛安祖师大智大勇，在江湖会盟中一举拿下武林盟主之位，恪守“江湖不涉庙堂，庙堂不扰江湖”的古训，力挽狂澜，避免武林浩劫，尸横遍野。而后历代祖师呕心沥血，在乱世中护得凌竹山一方安稳，广施恩泽，使这江湖之首为列国称道。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到青远手中的凌竹山，却已是在乱世中消耗得骨瘦如柴的苍龙，纵然龙吟千里，终究力有不逮，不复当年风采。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凌竹山终究有千年积攒下来的雄厚力量，又有着列国江湖都求而不得的心法剑招，加之年轻的掌门满腔热血，风雨飘摇中的凌竹山竟然复苏回春，大有当年治世盛况。
　　可，造化弄人，好景不长，因着灵安浩劫，血溅长阶的女子，青远豪情冷却，凌竹山亦受到重创，如今的天下第一大派，倒生出了美人迟暮的悲凉。
　　但，禹东大陆上，除凌竹山宿敌月影阁外，依然无人敢对这迟暮的美人有丝毫的不敬，毕竟，青远掌门和七殿长老实力足以横行天下，而年轻一辈中，易剑秋、郁灵素、沈洛云等弟子亦是名动江湖。高人隐世，少年惊世，实力未泯，希望不灭。
　　钟鸣之声萦绕，九响浑厚，是为壮行。
　　金玉交缠中，青衫磊落，大殿正中的男子，站在江湖人都觊觎的高度，却失了傲视天下的气度，那修长背影，无端的萧索。
　　只是世间，再也无人，可放逐他从不遮掩的苦楚。
　　青远负手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双目紧阖，眉间锁着愁苦之色，手中紧紧握着一把普通长剑。同他腰间的佩剑相比，那把长剑黯淡得让人不屑一顾。
　　看似云泥之别，实则情深如许。
　　当年长阶染血，世间最明丽的风景，在血色中被焚烧殆尽。一场大雨，洗去了一切痕迹，亦散尽那女子一生的传奇。
　　浩劫过后，只余残尸，芳魂飘荡，无牌无陵。
　　她似乎，从未来这红尘中，走过一遭。
　　可终究有人，久久不肯相忘……
　　“为……我……报仇……”女子口中断断续续的最后一句话，成了青远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赵熙岚，在所有人不能忘却的记忆中，活过一场。
　　青远心中，有两个影子，重叠后又渐渐分开。
　　那年，月下许愿，身边的女子明眸如水，白衣不染尘俗，却许了个必落俗套的诺：“得遇良人，倾心相许。”
　　经年后，芳滢台边，又一个少女对月呈愿，却是求上天许自己一世自由。
　　那年，拜师大典，凌霜剑出，天下扬名。
　　经年后，会武大试，长剑凌厉，拔得头筹。
　　那年，烽火狼烟，身边的女子眸中寒光闪过，杀声阵阵，所向披靡。
　　经年后，尸山血海，又一个女子踏血而来，卿本修罗，杀伐果断。
　　那年，大红嫁衣，曾在他身边的女子倾国大婚，而她等来的良人，不是青远。
　　经年后，舞烟林中，少女灼灼风华，遇到那逆光而来的少年。
　　曾经，那个他许了一生的女子，决绝回首，朱唇轻启，言语却掷地有声：“我的事，我自己做主，我所选择的路，头破血流，我也不会后悔。你让开，否则别怪我不顾师兄妹的情谊。”昔年的记忆，如同当年那把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凌霜古剑，横亘在现实与梦境之间，冰冷刺骨。
　　而几天前，他那惊才绝艳的小徒弟，在芳滢台冰冷刺骨的寒风中，取来放在石碑边的普通长剑，缓缓抬起右臂，剑尖直指青远。“我的命，谁也别想轻易左右。纵然头破血流，我亦不后悔。”
　　那年，长空泣血。经年后……
　　经年后？
　　青远苦笑，转瞬敛起。
　　经年后的故事，扉页初启，厚厚的史书，尚是留白。那年赵熙岚的故事，经年后在郁灵素身上，未必会再来一遍。
　　她们姨甥二人，那般相像，连持剑同自己相斗的理由，都看似如出一辙。
　　可她们，却又是分分明明的两个人，两个不尽相同的人。
　　头微微有些痛，青远张开双目，浊泪在眼圈里打转，却未曾倾泻而出。
　　这是他多年，忍出来的坚毅。
　　天色阴沉，却无风无雨，仿若黎明前最后的寂静。
　　青璃静静走入大殿，来到青远面前，微微躬身行礼，目光却聚集在了青远手中那把普通长剑上。
　　那把剑，曾是赵熙岚初上山时的佩剑，她便是用这把普通的长剑，打败了青字辈几乎所有弟子，却独独败在了青远剑下。
　　那把剑，也是郁灵素年少时的佩剑，她亦是用这把剑在会武大试上斩断无数长剑，以最凌厉的姿态，登上榜首。
　　那把剑，从未见血，因为不论是赵熙岚还是郁灵素，武功再高，身份再尊贵，也未曾伤及同门，欺侮同窗。
　　她们，获得了凌竹山所有人的尊敬，却神秘得除必须出席的集会之外，从不露面。
　　传奇之所以成为传奇，终究有其过人之处。
　　“下山迎敌的弟子们，都送走了？”青远略带沙哑的嗓音打破宁静。
　　青璃亦在此时，收回目光，眸中闪烁，已是泪光点点。
　　“送走了。”青璃道。“掌门师兄放心吧，这些人由剑秋领着，不会有事的。”
　　“嗯。”青远道。“但愿他们都能全身而退。凌竹山，已经经不起更多的动荡了。”
　　青璃低下头，不置可否。
　　良久，青远问道：“素儿呢？她怎么样？”
　　“身边有洛云照顾着呢。”青璃道。“你就这么放素儿下山了？她的身体，撑得住么？”
　　“就算撑不住，你拦得住她吗？”
　　“有洛云在，这俩丫头联起手来，能把凌竹山闹个底朝天。”青璃笑道。“没错，我拦不住，我还想着在我的冰璃殿安度晚年呢，岂能叫这两个无法无天的丫头给毁了？”
　　青远笑而不语。
　　“素儿昨天夜里才醒过来，今天看到郁州发出的求救令，又听闻凌竹山二十七响紧急钟鸣，疯了一样的跑到大殿来，我真怕她一头栽下去，再度睡的昏天黑地，不省人事。”
　　“血蛊之毒，噬心销骨，却不至于在顷刻之间置人于死地。当年黑巫所愿，是让中蛊之人生不如死。”青远右手紧握，青璃几乎可以听到师兄手掌骨骼咯咯作响的声音。
　　“真的……我是说……真的确定，素儿此番阵前突然发病，不是急症，而是血蛊吗？”
　　“那日芳滢台，我言语相激，逼素儿出手。她重伤之下，脉象紊乱，却绝不是普通内伤的脉象，反而与血蛊极为相近。但施放血蛊必须在中蛊者血液中埋下蛊虫幼体，靠中蛊者的心血滋养。素儿体内，虽并无蛊虫，可所有症状和反应，都让我们不得不相信这最残酷的结果。”青远道。“我已经暗中告知洛云，寻得皇甫宸后，将素儿的伤势告知他，他身边的人应该有办法确认素儿的情况。青岩铤而走险压制蛊毒，也不知能护素儿多久。”
　　“怪不得这些日子青岩师兄面色憔悴，而掌门师兄你衣不解带，素儿有任何情况你都会立即赶到她身边。”青璃道。“我竟不知，这些日子，素儿的状况竟是如此凶险。”
　　“不怪你，是我和青岩封锁了消息。这丫头虽是凌竹山上的惹祸精，却也是玄菁人惧怕的修罗王。多事之秋，越少人知道她的伤势，她便越安全，郁州也越安全。”
　　“那，素儿自己知道么？”
　　“不知道。”青远道。“这丫头烦心的事够多，没板上钉钉，就不要给她添堵了。”
　　“也对。”青璃笑了笑。
　　“青岩的救治办法，足足让素儿睡了十几天，她十六年的光阴中，难得如此惬意，也可算因祸得福了吧。”青远道。“洛云的事，都安排好了么？”
　　“都已安排妥当。”青璃道。“这两个丫头感情深厚，灵素一伤，洛云便没遮没拦，不顾一切地跑了回来。上表说什么叛徒狡猾，追捕机会稍纵即逝，来了个先斩后奏，也不想想，这凭空捏造出来的叛徒，去哪里抓，该怎么收场。少年血气方刚，着急起来，天地都不放在眼里，还是需要我们这些老家伙在后面舍命相护。”
　　“说的好像你不是从那个年纪走过来的一样。”
　　“你不也是么？”青璃的话刚一出口，便觉失言。
　　半晌，无话。
　　“旧事不提，不提。”青璃打破这心照不宣的沉默。
　　青远没有看她，青衫微动，大步向殿门走去。
　　“师兄。”青璃叫住他。“我很想知道，那日芳滢台上，你是如何逼素儿同你大打出手的？”
　　青远站定在原地，没有回头。他的声音轻轻飘来，带着难以言说的苦涩。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这次，的确同熙岚当年，不完全一样。”青远道。“素儿心上的刺，无非是两根，求自由而不得，遇所爱而不愿。那日，我便是将这两根刺，扎的深了一些。”
　　青璃默然不语。
　　“青璃，等下你会同青玄他们，带领没下山的弟子加固凌竹山的守卫。”青远道。“皇甫宸到此刻都没有出现，要么是真的伤重，要么就是在筹划着一个把我们所有人都算进去的局。”
　　“我明白，他，不论在哪里，都是个变数。一个不好惹的变数。”青璃道。“一笑而九国春风和煦，一怒则天下风云变色。”
　　“此番玄菁来势汹汹，不仅在血玉谷和郁州驻兵，军中探子也在密切关注我们凌竹山的一举一动。若郁州城破，此战告捷，那下一步便是收服凌竹，引江湖来归。凌竹山不涉列国纷争，玄菁未动，我们若出手，便是违了江湖道义，届时百口莫辩。月影阁虽依附玄菁，借着为玄菁效力的借口来到凌竹山下，可它到底是江湖门派，我们出手阻拦，只是江湖内斗罢了。月影阁若撑不住，卫云清也许就会分兵来救，这样，血玉谷围困的压力就会慢慢减轻，而我们同玄菁大军的打斗，也变成了自保，不会给天下人落下什么口实。”青远道。
　　“你的意思是，月影阁的突然出现，是有人有意为之。”青璃道。
　　“名动九国，惊才绝艳，不是随便说说的。”青远的目光深邃起来。“不论如何，我们都要救郁州。若是宸王殿下醒了，那我们就给他做一次棋子，也当送给他一份见面礼，让他好生照顾灵素。若是他没有醒，那么现在的局势我们凌竹山也不会吃亏，素儿和洛云两个丫头，对付那个什么程康，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我们去部署防御，掌门师兄你又要去做什么呢？”
　　“我？”青远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普通长剑。“我要去把我们的老朋友，送去它该去的地方。”
　　灵素每次离开凌竹山，都会将这柄长剑放在芳滢台的石碑前，代她看每天的日升日落，云卷云舒。
　　这次素儿走的匆忙，顾不上这可怜的长剑，那便由他来吧。
　　她的这些小习惯，青远一清二楚。
　　青远头也没回地走出大殿，留下青璃一人，望着愈发阴沉的天空。
　　飓风过岗时，百草蛰伏，可凌竹山正是凭着敢与风斗的不屈不挠，一路拼得如今的荣耀。皇甫宸，那疑为天人的灵安宸王，亦是如此，一步一步，取得了今天的成就。
　　一石激起千层浪，而皇甫宸，向来是那神奇的石头，卷起浪花后，仍旧能奇迹般地抽身，全身而退。
　　叶落惊秋，风起，不知是否有人在幕后，噙着冷笑，看着这棋局。
　　青璃低下头，喃喃自语，口中说的，却是一个女孩儿的名字。
　　云茵……
　　正在山下同易剑秋和沈洛云对峙的云茵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喷嚏，她伸手揉了揉鼻子，依旧没有要退让的意思。当然，她对面的两人亦没有相让。
　　云茵喋喋不休，易剑秋和沈洛云寸步不让，就是在舞烟林外稍作休整，分兵各处的功夫，三人已经打了好几回合。
　　郁灵素身子刚刚好转了一点，沈洛云坚持将她排除在这场对峙之外，在不远处的空地上，用狐皮裘给她弄出一个可容坐卧的舒适区域。
　　盛情难却，她此刻正呆呆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同门井然有序地完成着他们各自的任务。
　　渐渐有些乏了，郁灵素本想闭目养神，却猝不及防听到一声女子的叫声。她猛地回头，看见舞烟林边缘，一名十二三岁的师妹脚边，一只颜色分外明艳的蛇正吐着信子。
　　而那名师妹，似乎是被吓呆了……一个不留神，跌坐在地上。
　　立刻有弟子从四面八方赶上前来相救。他们尚未赶到舞烟林边缘，五道金色的光点便骤然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精准地扎在了那嚣张的蛇身上。
　　那金针尾端镂刻着莲花图案，生生将那蛇钉在了地上。蛇身挣扎了几下，便开始诡异地扭曲，很快便干瘪下去。
　　你毒，可是我更毒。
　　前来相救的弟子们呆立原地，缓缓向金针发出的方向看去。
　　郁灵素正将一个素色的小瓷瓶收在腰间，拍拍双手，站了起来。背在身后的右手向沈洛云摇了摇，示意她自己没事。
　　一贯的轻纱遮面，看不清面容，可那双顾盼生姿的眼，却毫无保留地印在了每一个人的瞳孔之中。
　　发丝轻扬，步若生莲，绝世的女子穿过人群，冷傲得如同九天仙女，不带一丝尘世的温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茉莉香，郁灵素面向舞烟林，嘴角竟绽出一抹若有若无的淡笑，透过面纱，隐约可见。
　　纵然若有若无，却没有逃过凌竹山弟子的眼睛。那隐在面纱后轻轻勾起的嘴角，蜿蜒出最美丽的风景。
　　郁灵素走到那呆在地上的少女身边，将她扶起，随后便去查看那干瘪的蛇尸。
　　金针上闪着有些不相称的幽冷寒光，那是方才淬的毒，顷刻之间吞噬生灵。
　　力道不够，速度也差强人意。
　　郁灵素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自己的身子，成了此战的负累。
　　可她，决不能弃郁州于不顾。
　　旋即，她望向舞烟林。便是在那里，她曾邂逅了一位少年，在她古水无澜的心间，落雨成珠。他尚不知生死，她亦不能弃他于不顾，虽然，她本不想与他再有任何瓜葛。
　　“都散了吧，准备停当，我们就该迎战了。”空谷幽兰般的声音，却字字铿锵，让人没来由地想要听从她。
　　众弟子很快散去，唯有那个低着头的少女，依旧呆立在她身边。
　　“害怕，并不丢人，可大敌当前却依然如此神思恍惚，便是罪过。”郁灵素依旧盯着舞烟林，淡淡道。“去吧，人总要在战胜自己的过程中，不断长大。”
　　“师姐？”
　　“嗯？”
　　“这林中有什么么？你怎么一直盯着这林子。”
　　“你看到了什么？”
　　“我？”那少女疑惑不解。“白雾茫茫。”
　　郁灵素回身面对少女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便转身离开。
　　留少女一人，如堕五里雾中。
　　我看到的，是那年花开，俊秀的少年微微一笑，便胜过了世间最绚烂的烟火。

　　沈洛云来迎郁灵素，一边云茵也窜出来，扑到灵素怀中。
　　“怎么？茵儿跟我们走？”灵素道。
　　“没错。”洛云道。“这个傻丫头，放着众星拱月的安生日子不过，非要同我们赴那龙潭虎穴。不知道脑子里哪根弦断了。”
　　“好了，出发吧。云茵跟着你们，也好见见大场面。”易剑秋说道。“可说好了，进入郁州城，不去援军大营。”
　　云茵重重点了点头，随洛云去牵马。
　　灵素看了看易剑秋，轻轻点了点头。
　　“万事小心。”
　　“我知道。”灵素笑着回答道。

　　很快，方才还分外嘈杂的地方，已是空无一人。
　　一道淡青色的身影闪出舞烟林，看向那地上的蛇尸，抚掌赞叹。
　　好身手，只可惜力道差了那么一点点，许是内伤未愈的缘故。
　　“郁灵素果然名不虚传。”另一个蒙面男子说道。
　　“不仅名不虚传，还很……”淡青色身影顿了一顿。“……好看……”
　　一片叶子随风飘落，秋日的萧索，掩不住即将燎原的呐喊与厮杀。
　　叶落惊秋，谁在秋水深处，对弈黑白，演算着这世间豪杰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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