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瑶

　　走出密林的郁灵素长舒一口气，总算是解决了这个大麻烦。
　　识时务者为俊杰，叶卓然此人，还算是看得清时局。
　　皇甫宸，卫云轩，叶卓然，卫云清，甚至是烈王叶卓明，看似光芒万丈，众星拱月，实则孑然独立，此心孤独。自步步机锋中走出来的人，在时间的磨砺中早已学会了举重若轻，却很少有人可以完全打开心扉，相信并接受这个世界最平凡却最可贵的幸福。
　　现在，连她自己都必须在黑暗的侵袭当中苦苦挣扎。
　　不过，她至少感受的到她想要的温暖。
　　身后的影卫不再隐藏，列队整齐地跟在她的身后，有滴水之恩的麻雀依旧跟着她，看似有涌泉相报的意味。
　　“现在回去还不是时候，你们在这里等我，我想一个人走走。”郁灵素回头道。
　　影卫们面面相觑，对于这样的指令似乎有几分无所适从。
　　“放心，你们已经尽到保护之责，我只是随处走走，不会自陷险境的。”郁灵素补充道。
　　身后众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低下头，四散退开，隐藏各处。
　　耳边，只剩下麻雀煽动翅膀的声音。
　　灵素指了指自己的肩膀，那雀儿立即会意，爪子牢牢抓住她的衣裳，站定在她肩头。
　　意外之喜，竟然又多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朋友。
　　借着月色，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被叶卓然撞开的伤口无暇处理，溢出的鲜血在黑色长衣胸口处晕出比其他地方都深一些的颜色，隐隐作痛。
　　这一月有余的时间，她似乎每天都是带着伤的。一些是莫名的，一些是自找的。
　　也不知他和卫云清谈的如何了。
　　郁灵素自沉思中回过神来，抬眼一惊。不远处的空地上，淡蓝色的身影正注视着她。如此，四目相对，不期而遇。
　　想转身离开，却被他的目光牢牢钉在了原处。
　　“郡主？”
　　怕什么来什么，诚不欺我。
　　“奕王殿下这是出来赏月？”郁灵素一边向前走，一边说道。
　　“算是吧。”卫云轩微笑答道。“看来我们真的缘分匪浅，赏月都能赏到一处。”
　　“殿下说笑了。”郁灵素道。
　　“怎么不好奇我为何在此处？”卫云轩问道。
　　“对啊，我怎么不好奇呢？”郁灵素笑道。
　　“你这么聪明，玲珑心思把事事都看得这么透，仿若从来不愿意让人靠近一般。”卫云轩道。“你若是装装糊涂，也许身边的人就会多一些。”
　　“我为何要留这么多人在身边？”郁灵素道。“每一个人都是一份情谊，每一段感情我都要去应付，那我还要不要活了？”
　　“总把自己伪装成冰山美人，实际上却是古道热肠。算了，这样的你才真实。”卫云轩道。“不过，你怎么会来这儿？”
　　“当然是为你的围剿铺路呀。”郁灵素道。“现在有些事实也不是不可说了。宸王殿下捉了你的本意是牵制你的兄长，让他进退两难，给我们灵安多留一条路。可谁能预想到云诏有个不识时务的王爷狗急跳墙。不过，没有他这一跳，我们都还被烈王的细作蒙在鼓里呢。功过相抵，让他死在乱军之中，算是便宜他了。”
　　“看来不是冰山美人，而是蛇蝎美人。”卫云轩叹息道。“烈王秘密行军，让军士扮作难民的模样掩人耳目，注定了他带的人大部分环伺外围，只有一小部分在里侧斡旋。但是，他带的所有人加在一起，纵然够谋反，也不足以让叶太子打入云诏都城。”
　　“知道你为什么会输给皇甫宸么？”
　　“什么？”卫云轩被郁灵素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弄得一头雾水。
　　“因为你只知兵法，只知战场道义，却不知道因地制宜，就地取材。”郁灵素道。“玄菁兵法出强人，列国公认，可若论灵活变通，就略逊一筹。”
　　“所以，凌亭之战我皇兄才会被你的无赖战法打得团团转喽。”卫云轩挑眉道。
　　“偷鸡不成蚀把米，我那是便宜他了。”郁灵素道。“说正经的，军队人数是不够，但是只要我们一起让烈王的谋反坐实，凭借叶卓然云诏太子的身份，不愁没人愿意跟着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许之以利，见风使舵者，揭竿而起者，仗义而为者，虽然加入勤王大军的出发点不同，但是结果是一样的。烈王大势已去，勤王大军打到都城只是时间问题，到手的泼天富贵，凭叶卓然的本事，自然不会让这煮熟的鸭子飞出他的视线。”
　　“无赖打法。”
　　“有用就成。”
　　“你和皇甫宸不愧都是出身灵安的，脾气秉性都一个样。”
　　“什么样？”
　　“无赖样。”
　　“那我和他不同。”
　　“什么不同？”
　　“我是彻头彻尾的无赖打法，可皇甫宸有章法，重道义，当然和我不一样。”郁灵素道。“你这样一概而论，岂不是把全灵安的青年才俊一棒子都打死了么？”
　　“那如你所说，皇甫宸捉了我牵制皇兄，如今局势改变，又把我兄弟二人都套进来帮他解围，不是无赖是什么？”卫云轩义正言辞道。
　　“是计策，是权谋。”郁灵素答道。
　　“不许护短。”
　　“我护个什么短呀？”郁灵素笑道。“顺水推舟，事半功倍，利用人内心的贪念欲念来打一场心战，并非违背道义。就好比这次，我想你可以分析得很透彻，你皇兄不论输赢，都有利可图，而你不论输赢，都无利可谋。这是定局，被皇甫宸抓住这一点，纯粹是你们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所以，今日皇甫宸便是以我为挟，要求我皇兄与他结盟不成？”卫云轩问道。
　　“各取所需，无所谓谁要挟谁。卫云清要锄奸，皇甫宸要止战，叶卓然要造反，利益勾连，说得清楚究竟是谁利用了谁么？要是非要见个分晓，那也不过是谁更高明些罢了。”郁灵素回答道。“就如同你皇兄想要借皇甫宸的手消灭你的势力，可我们偏不能遂了他的愿。皇甫宸抓了你牵制你皇兄，你皇兄在救与不救之间进退两难之时，他再定向设个台阶，他卫云清下了，大家皆大欢喜，平分秋色，他若不下，那便逼着他下。于我灵安利益无损就够了。而如今风云突变，叶卓明要的是皇甫宸的命，打玄菁只是顺手，那么，你就成为把你皇兄拉进来的最好筹码。此间如何运作，我可就不能多说了。”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卫云轩淡然一笑。“皇甫宸两日前将我和我所有的弟兄押到这里布置的时候我就猜到战局有变，但却没有想到竟然是叶卓明设了这个关卡要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如今，你寻叶卓然，他摆平我皇兄，合作得天衣无缝嘛。”
　　“既然你知道，你为何还要掺和进来，听他调遣？”郁灵素道。“你手下那么多人，纵然皇甫宸想要困住你，我们能抽出来的人手也不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因为我想要护你。”卫云轩道。“叶卓然想要杀你，我不能坐视不理。”
　　“那你明明知道内情，却为何还要套我的话？”郁灵素垂睫。
　　“想听你亲口告诉我。”卫云轩道。“想知道，你对我的信任究竟到何种程度。”
　　“别白费功夫。”
　　“我只知道功夫不负有心人。”
　　“我想，我在月影阁的时候说的很明白。”郁灵素道。“我不知道我到底哪里好，让你如此倾心相待。可我们分属不同的阵营，将来总有一日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况且，我是郁州人，若论世仇，郁州同你玄菁堪称典范。所以，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我都耗不起。”
　　“难道，你灵安就永不联姻么？”
　　“灵安并非永不联姻，但我，此生不甘为政治棋子。我嫁的是人，而不是政治，所以联姻此路，行不通的。”
　　“皇甫宸还真是近水楼台。”卫云轩指了指天上的月亮。“先得月。”
　　“我想我该走了。”郁灵素转身。
　　“灵素。”
　　郁灵素一惊，旋即说道：“奕王殿下还是叫我郡主的好。”
　　“我不管你怎么想，我不管皇甫宸怎么做，我卫云轩亦不是好惹的人。总有一日，你会为我，放弃你的宸王殿下。”卫云轩道。
　　郁灵素道：“对他，若终有一日情至荼蘼，那我必会生死相依。奕王殿下还是早些放手，莫要为我徒增烦恼。”
　　说完，郁灵素没有理会那呆立原地的淡蓝身影，大步离开，没有回头。她肩头的麻雀早已飞起不见，不知去了哪里。
　　卫云轩就这样目送着她渐行渐远。
　　“我曾邀请你作为我的月亮，陪我小酌，只可惜，你戒心太重。”卫云轩自言自语。“何时，你才能照亮我的黑暗，走到我的身边？”
　　月色孤冷，静默无言。
　　卫云轩默默离开此处，所谓不期而遇，不过是他躲在密林中领兵布置时，恰巧看见她沉思而来，才冲出密林，装作赏月而已。赏的亦不是天边的冷月，而是那个看似冷若冰霜的女子。
　　此刻，他必须继续夺回这场战争中属于他的荣耀与尊严，三国之战，总该有他自己的立锥之地。
　　若想同皇甫宸争郁灵素，就必须做好争这个天下的准备。
　　卫云轩转身没入密林，继续着他作为围剿叶卓明的黄雀的责任。
　　而郁灵素则继续低着头大步走着，一头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当中。抬起头，撞上那双温柔如水的眼。
　　见过他眸中的凌厉若冰，热情似火，而此刻的温柔如水，太容易让她沉溺。
　　郁灵素伸出双手，环住皇甫宸的腰。他衣袍上有淡淡的烟尘气，夹杂这夜色寒凉。
　　“怎么了？”皇甫宸抚着她束起的长发，柔声相问。
　　“你怎么在这里？”郁灵素反问。
　　“我？”皇甫宸笑了笑。“踏雪寻梅，踏月色寻佳人，大概是我们心有灵犀。”
　　“卫云清那边可已经安排妥当？”
　　“我想与佳人饮酒赏月，共话缠绵。奈何佳人心中只有公事，不念私情。”皇甫宸打趣道。“小生一腔痴情，付之东流。”
　　郁灵素轻笑出声，道：“别啰嗦，快说。”
　　“真是，我奔袭而来，都不让我喘口气？”皇甫宸道。
　　“奔袭？你是怕我被谁吃了不成？”
　　“怕你把别人吃了。”
　　郁灵素佯装恼怒，道：“要吃也是吃你。”
　　“好呀，你要吃哪里？嗯？这里？这里？还是这里？”皇甫宸笑道。
　　“别闹，卫云清那边到底如何了？”
　　“我亲自出马，你还担心？利益在前，要挟在后。不愁他不低头。”皇甫宸轻轻刮了郁灵素高挺的鼻，宠溺地看着面前的女子闭着眼睛向后躲。“叶卓然呢？”
　　“如你所见。”郁灵素张开双臂。“我毫发无伤，大功告成。”
　　“这也叫毫发无伤？”皇甫宸微微恼怒地看着郁灵素胸前的血渍。“真是想让叶卓然真的死一回。”
　　“我没事儿。”郁灵素双臂交叉，挡住方才被她遗忘的血渍。
　　皇甫宸摇了摇头，道：“答应我的事不许反悔，我知道你不愿意待在后方被人照顾，那么待会儿战事一起，你便乖乖跟在我身边。”
　　“遵命，宸王殿下。”郁灵素道。“不过，怎么这么久还是没有动静？”
　　“耐心等等，假戏真做也得真到能瞒过叶卓明。我们得给叶卓然一点时间，也多给卫云清一点准备的功夫。”皇甫宸道。“叶卓然死讯传出，叶卓明便会动手，让他多活这一时半刻，也无妨。”
　　“灵安和玄菁将叶卓明的军队推向血玉谷，卫云轩围剿，而凌竹山、月影阁、墨音宗以及先前同他们缠斗的玄菁人在外围策应，不愁围不死叶卓明。”郁灵素嘴角上扬。“明明想得个便宜，却成了别人的瓮中之鳖，盘中之餐，烈王殿下只能到阴曹地府大诉冤屈了吧。”
　　“其实他秘密行军的能力堪称典范，安插奸细的能力也非常人所及。当日，若非你执意缠斗，硬接毒镖，影卫中的暗桩，还真的无法被长风发现。”皇甫宸道。“你说我是应该感谢你呢还是应该怪你呢？”
　　“作为灵安宸王，你应该谢我不计性命为此战；而作为我的听轩，你应该怪我不顾危险肆意为。”
　　“那你想我谢你还是怪你？”
　　“我都要。”郁灵素挑眉道。“心有家国天下，深知大义为何的宸王；梦萦十里长亭，坚定情之一字的听轩，我都要。因为，他们本就是一个人，是我原本想爱不敢爱，如今深爱不放手的——皇甫宸。”
　　皇甫宸伸出手掌，抓向虚空复又握紧，柔声道：“这一段情话，我收下了。”
　　“卫云轩说的没错，你真是个无赖。”郁灵素打趣道。
　　“无赖得恰到好处，可以抱得美人归，那么这份无赖，何其值得？”皇甫宸将郁灵素拥在怀中。“素儿。”
　　“嗯？”郁灵素懒懒地应了一句。
　　“这场仗，是我这么多年来，打的最乱的一战。”皇甫宸道。“临危受命，孤立无援，危机四伏，彼此试探。与其说这是灵安与玄菁的战事，倒不如说被我们打成来了九国年轻一代的试水之争。朝中政治争斗如火如荼，列国兼并血战从未停息，夹缝中人，只得逼着自己向前。此战过后，云诏权力更迭拉开序幕，玄菁夺嫡之争必然激化，而你我也将面对未知的艰难险阻。此战借列国局势化险为夷，可日后便再也没有可能见到如此便宜的买卖。”
　　“此战虽乱，可你依然掌控了局面，成名最早，名望最高的宸王殿下没有让列国失望。日后史官秉笔直书，若是能堪破此中迷雾，自会感叹你的绝地反击与运筹帷幄，后世明眼者亦会从蛛丝马迹中窥见你知人善用，悬权而动的魄力。”郁灵素道。“试水之后，便是真刀真枪，列国之争，已是无风有浪。”
　　“可甘愿跟着我，一起忍受这血色长空？”
　　“已经上了贼船，那便将计就计好了。”郁灵素道。
　　不远处的天空泛起微红的颜色，火光四起，点亮虚无的黑暗，亦烧起一个王朝的轮转。
　　“开战了。”郁灵素道。
　　“那便随我入阵吧。”皇甫宸掌心向上摊开，伸向郁灵素。
　　嫣然浅笑间，十指相扣。
　　乱世成殇，因为有你，便不必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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