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瑶

　　月色皎洁，山风吹拂，烛火一盏盏熄灭。天下第一大宗，江湖各派之首凌竹山，此刻一片寂静。一片树叶随风落下，归入泥土，那般轻微的声响，都可听得一清二楚。
　　郁灵素没有睡，确切的说，她睡不着。胸口隐隐有灼烧的感觉，她微微运功，刺痛感顿时传遍四肢百骸，提醒着这个绝世的女子，几天前发生的一切。
　　灵素心烦意乱，终于忍不住披衣而起，趁着月色，推门而出，离开了这个静谧的庭院，向山顶的芳滢台走去。
　　山顶不比庭院，此处寒风阵阵，吹得人面上隐隐作痛。灵素却丝毫不怕，鹅黄色的衣衫随风飞舞，发丝微微凌乱，她未予理会，仍是临风而立，单薄的身子透出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与潇洒。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显然来人是刻意压低声音，不想被她发现。可灵素是凌竹山掌门之徒，岂是寻常江湖人士可比的？纵此刻身上有伤，这轻微的响动，也未逃过她的耳朵。
　　“谁？”灵素冷冷问道。
　　身后的脚步声戛然而止，来人似是微微惊诧，脚步声停止的刹那，传来一声清脆的铃铛声音，十分好听。
　　灵素笑了笑，摇了摇头，刚刚的紧张感瞬间退却。她在列国和江湖早已扬名立万，佩剑凌霜更是上古传下来的名剑，原本她并不畏惧什么。只是此刻，她只身一人在这空旷的芳滢台，重伤未愈，若是有人趁此刻想要她性命，却也不是没有得手的可能。不过还好，来的人是她。
　　“藏什么？出来吧，难道还要我去把你揪出来么？”灵素转身，望向芳滢台后的一片竹林。
　　有个声音微微叹息了一下，脚步声再次响起，却已不再刻意遮掩。很快，林中闪出一个浅粉色的身影，发髻上还落着几片竹叶。
　　那是一个灵动少女，十三四岁的年纪，生的娇俏动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此刻透着几分无辜，还有几分失落，十分可爱，惹人心疼。
　　粉衣少女耸了耸肩，向站在芳滢台边缘的灵素笑了笑，腰间的铃铛随风欢快地响起。灵素看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招手示意她过来。
　　粉衣少女开心地跑到灵素身边，灵素一边抬手拂落她头上尚未被凛冽山风吹走的竹叶，一边柔声道：“傻丫头，想追踪别人，好歹也把腰间的铃铛摘下来呀。这紫玉铃铛那般轻快地响着，想不发现你都难。”
　　粉衣少女柳眉一竖，佯装发怒道：“云茵有名字，不叫傻丫头。”
　　灵素对少女的话并未理会，似是早就习惯了一般，转过身去，看向芳滢台下的百丈悬崖，一片黑暗。
　　少女见灵素不予理会，也没有继续装下去，拽着灵素的袖子说道：“师姐，这紫玉铃儿是你送的，云茵喜欢，不舍得摘下来。”
　　“我们茵儿喜欢就好。”灵素对这个小师妹宠溺一笑，问道：“这么晚了，还不去睡？明早钟声一响，你又不肯起床的话，小心青璃师叔罚你。”
　　“罚就罚呗，谁都知道师父还有诸位师伯师叔平日里最疼你，我就说我去照顾灵素师姐了，师父她肯定不会罚我的。”云茵说道。
　　“就会拿我当挡箭牌。”灵素说道。旋即，她想起刚刚运功时那份钻心的刺痛，不禁皱了皱眉。
　　云茵见灵素的脸色突然难看起来，赶紧上前去搀扶，面上是掩不尽的担忧之色。
　　灵素笑了笑，轻声道：“我没事，你不必担心。”
　　“师姐，一年多前你下山辅助你的父亲和兄长，戍卫灵安边境，抵御玄菁来犯。几场大战下来，你名声大震。尤其是那场凌亭之战，你看破玄菁太子卫云清的阴谋，毅然掉头回救中路军，最终反败为胜之后，灵安的百姓都敬你如神。”云茵难得严肃起来。“可是战场风云，瞬息万变，百姓道你是天降英才，护佑灵安。但战场上刀剑无眼，场场战争，你虽气定神闲，可终归是在搏命。师姐，你终究是肉体凡胎，自己的身子出现了这么大的问题，难道你自己竟浑然不觉么？”
　　灵素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云茵担心，担心极了。一年前，你离山之时，剑术阵法无一不精，何等意气风发，上至掌门长老，下至普通弟子，对你，都是信心百倍，有何人觉得你是需要他们担心的人？可是，一年后，你竟是被抬回了凌竹山，昏迷不醒，脉象紊乱，几乎，几乎……”云茵说到此处，竟开始哽咽起来。“几乎便是，便是药石罔及。连青岩前辈都慌乱起来。”
　　灵素叹息一声，轻轻拍了拍云茵的肩膀。
　　“师姐，我幼时父母双亡，初初上山尚未有哪位长老将我收归门下之时，一直都是你和洛云师姐照顾我。后来我拜入师父门下，贪玩懒惰，常被责罚，每次也都是你和洛云师姐站出来替我说情。我心里，早已将你们当做我的亲姐姐一般。”云茵越说越激动，开始低声啜泣起来。“可是，可是那天，我守在你房间门外，看着掌门师伯和诸位长老急的团团转，我的心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冻住了一样，那般冷，那般冷……”
　　“茵儿，别说了。”
　　“不，我要说，我要说。师姐，战争那般残忍，不论是帝王将相，还是普通百姓，在它面前，都如同草芥。当年你在山上时，何等潇洒？可是你看如今的你，还剩下几分笑意？”云茵抬头迎上灵素的目光。“师姐，你不要再走了，便留在山上吧。我们凌竹山不是向来都不插手列国纷争么？天下与我们何干？我只想你好好的，好好的。”
　　“不插手列国纷争？哪有那么容易。”灵素苦笑一下，伸出手，摸了摸云茵的头，将她带到崖边，问她：“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来这芳滢台？”
　　“俗世纷扰，师姐喜静么？”
　　“我本俗世之人，动或是静，对我来说都有其风采，谈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
　　“那是，这里景色宜人？”云茵向四周看了看，虽说这芳滢台是凌竹山的美景之一，但是夜里的芳滢台不仅寒风凛冽，还黑漆漆的，有些吓人。
　　“这里夜里，你当真的觉得好看么？”灵素愣了愣。“看来我这一年不在山上，你的性子倒是变了不少。单单是这品味，实在是清奇。”
　　“我，我瞎说的。”
　　“茵儿，这里是凌竹山主峰最高的地方，悬崖百丈，最是险峻。登高望远，临风而立，最是能让人豪情满怀。”灵素道。“可是，门中弟子却很少有人在夜里来这里，更没有人在夙夜之交，太阳将升之时来到此处。”
　　“为什么要在夙夜之交时来到这里呢？”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难熬，可是等待日出，却亦是一种享受。”灵素望向远方天际。“太阳缓缓升起，驱散一切黑暗，这如同黑色漩涡一般的悬崖云雾，也会被映成一片金黄，慢慢云开雾散。”
　　“难道因为这里的日出漂亮，师姐便爱上了这里么？”
　　灵素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继续说道“茵儿，如今的禹州大陆，便如同漩涡，我想逃，却是逃不开的。”
　　“师姐何等人物，难道也会逃不开么？”
　　“不一样的，茵儿。我生在灵安王侯之家，身为郡主，公侯之女，我便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被认作宗室之女，远嫁他国，成为为了政治而牺牲的棋子；要么便如男儿一样，争出一番天地。我不愿我的命运被他人摆布，那么，我就只有第二条路可走，那便是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灵素指了指那黑暗的深渊。“你看，这漩涡就如同深渊一般，此刻黑暗无比，但是终有阳光照射，云开雾散。我便是要守得云开，将自己这条命，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茵儿好像懂了，又好像不懂。”
　　“茵儿，慢慢的你也许会明白的。”灵素说道。“就好像我曾经以为，沙场之上，兵士相战，再残酷，也不过是流血漂橹，我只要让我的心变硬，就没什么好担忧的。可是，真正到了战场上，才发现战争远远不止如此。”灵素闭上了眼，皱了皱眉，良久，终究还是说了下去：“战争，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兵士为国征战，那条命，是早已卖给了自己的国家，因为脚下是世代生存的土地，身后是家园中需要他们保护的老幼妇孺，战死亦是荣耀，在这点上，我与普通兵士没什么两样。可手无寸铁的百姓，却是犯了什么错？要忍受这一份苦楚，被无辜牵连，甚至身首异处，横尸荒野。我可以忍受战场上尸山血海，但是却不能对百姓的生死视若无睹。”
　　“所以师姐，你打仗，是为了以战止战？”
　　“谁想打仗呢？没有这该死的战争，我可以依旧如同当年，山中不知岁月，潇洒走过一生。”灵素笑了笑。“只要郁州战局安稳下来，百姓能够休养生息，安居乐业，我就可以归隐山林，来去无牵无挂，追寻我自己想要的生活。”
　　云茵看向身边迎风而立的女子。此刻，灵素正望向这皎洁的月，倾世的姿容在月色下更显美丽，高高昂起的头颅，竟隐隐透出傲视天下的味道。
　　云茵就这样静静的看着，这就是最真实的师姐么？重责在肩，虽有苦楚，却没有怨恨；杀伐果断，虽硬了心肠，却慈悲怜悯。这样的矛盾，没有压垮她，反而让她更有斗志。潇洒在心，一年刀山火海，其实她还是当年在山上陪自己一起受罚，敢忤逆掌门，敢说大师兄剑术不精的那个师姐。原来一切都没有变。
　　云茵低头笑了笑，再抬起头，看向师姐时，眼里却闪过了复杂的神色。当年，站在这芳滢台的她，身边还有一个同样出色的洛云师姐，而洛云师姐两年前承父命下山，恐怕也是背负了自己身上应有的责任。看来这些位高权重的女子，无尚的荣耀背后，都是数不尽的身不由己。只是，没了洛云师姐一同，灵素师姐的背影看上去竟是那般萧索而孤独，几欲乘风归去。
　　云茵心中升起淡淡哀愁，旋即转为豪情壮志。幽幽月色下，她握紧了拳头。没关系，灵素师姐，以后，云茵也要同洛云师姐一样，陪着你，保护你。
　　隐隐又是一阵风起，一个身影，出现在芳滢台上。
　　灵素微微叹息，皱了皱眉。
　　云茵一转身，瞧见那个身影，登时张大了嘴巴，过了一会儿，才从嘴中吐出几句话来：“掌，掌门师伯。啊，弟子拜见掌门师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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