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不照沟渠

　　明月不照沟渠 清风窈窕

　　车在路上行驶着，一晃，后座的蒋宏惊醒。是个梦。

　　坐在身旁的妻子看见蒋宏微蹙的眉，侧过身关切地询问："宏，太累了吗？都睡过去了。"

　　她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按着，温软的触感通过神经传到蒋宏心上，令人舒适放松。

　　"没事。可能这几日睡得不好。"蒋宏握住妻子的手，对她微微笑了一下，好让她放心。

　　蒋宏回想起白天在车里那个短暂的梦，真的，特别真实。因为这是他的曾经。

　　梦里那个女孩穿着杏色的长裙坐在竹藤椅上荡秋千。黑发飘扬，笑容明媚，眼睛透亮。

　　他满心的欢喜，迈步走上前去想要拥抱她，一眨眼人不见了。

　　秋千在不远处静静的，就像没人触碰过，可他明明亲眼看见她就坐在那上面，随风而起的裙摆柔和得令他陶醉。

　　心里慌乱，他一下子醒过来。

　　多少年了，原来还记着她。

　　这个女孩......暂且叫她小婉吧，初恋。

　　像是固有定律，高中的男生总是有挥霍不完的精力。

　　必备的日常球类运动过后，无心于学业的他们总会聚在一起讨论班里女生的颜值性格、分享种子来源、互拼手游（即使移动设备是学校所不允许的）。

　　异性吸引力比任何时期都要大得多，在一个雄性荷尔蒙挤闹着的教室里，某些个女生身边贴了多少双眼睛，而剩下的那些估计是被系统自动屏蔽了的，没人想瞅见。

　　免不了俗，蒋宏是精力充沛的青少年，小婉是那不多的女生之一。

　　两个人对上眼了，接着好上了，初恋中少男少女做的事他们都尝了个遍。试着舌吻然后咬到舌头、拥抱时发肤触碰时的羞涩与窃喜、要见面前反复“对镜贴花黄”的小心思、欲拒还迎的频繁紧张心理......

　　回想起这些，还能感受到当年的青涩懵懂，那时哪里知道什么是恰到好处的曼妙眼波？把握适度的撩人技巧？百试百灵的装逼利器？

　　男孩不明白女孩心中崇拜的高冷男神，女孩不清楚男孩眼中期待的小鸟依人。每天战战兢兢地害怕让对方感到不适，小心翼翼地护着这刚长的苗儿，绞尽脑汁想着变换新鲜花样来取悦彼此的猎奇感。

　　何况家境殷实，一些把戏尝试起来毫无限制：999朵新鲜红玫瑰、用蜡烛摆出巨大的心形亦或是每天一份价格颇高的早餐。可蒋宏能感觉得到，小婉还是不够开心，缘由不明却也更费尽心思去经营这独一份的苗儿。

　　张狂的年纪里，初恋是被加倍珍重的；可是年纪太轻，再珍视的初恋总是少了些东西，而局内人早被热情淹没，被隐藏的疲累侵蚀，却难以自悟。

　　当时应该浪费了不少钱呢。蒋宏掏出兜里的烟点燃，吸了口，从转椅上站起走到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夹着烟的手尾指摸摸浓黑的眉毛，低下头自己笑了。

　　后来呢？没有了。

　　现实不是童话，没有灰姑娘。

　　大学快毕业时，父亲拒绝了他提出的与她结婚的请求，“只是不合适，无关其他。”

　　不合适？他只笑自己傻子一样将自己代入童话中的角色，笑自己将母亲的一句“是个好孩子”会错了意。不合适为什么不早些挑明，让他们俩曾经那么认真地幻想未来？不合适的话，他该怎么若无其事地看进她那双近乎媲美晨曦的眼睛？怎么同她解释家里的意思？

　　整宿的酒吧买醉，不顾一切地打伤前来劝酒的酒保，他狠狠地将大衣口袋里的钱夹摔在吧台上，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酒吧。翻滚在胃中的酸意和心中潮涌的苦涩毕生难忘，心真的就像被重重地揪住，久久松不了气。

　　混杂着酒精的强烈刺激，他扶着路边的垃圾桶拼了命地呕吐，毫不在意自己眼角沁出的一滴泪。那抹带有咸味的液体顺着脸部线条加速度滑落，掉进垃圾桶里，消失得没有痕迹。

　　昙花转眼就凋谢，说得真是一点不错。他想象不出以后没有小婉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吐完稍微清醒些了，手表上的时针已经指向数字5，街上安安静静的，隐隐听得见稀零的鸟叫声，在这时候显得格外清脆。蒋宏笔直地站在路边，微抬头看见天边的鱼肚白。日出了。

　　好像，小婉是喜爱日出的。

　　高中的某一天，两个人一起在学校食堂吃完晚饭。

　　美名其曰要给繁重的学业减压，蒋宏拉着小婉到学校的操场闲坐着。

　　他大剌剌地躺在草地上，曲着一条腿，撅着嘴断断续续地吹出口哨声，她微抱住膝盖坐在他旁边，离得不远不近。两人看着同一片景色：掺了淡橘色的天空，挂着稀稀拉拉的云絮，好像风一吹就会破散开来。

　　柔和的太阳光不刺眼，也令人心生眷恋之意。初秋没有风，却不会显得燥热或是阴冷，周围没什么声音，安安静静的。

　　就在蒋宏舒服得快要睡着时，小婉像是在和他说话又好像没有："都说夕阳无限好，但好像还是朝阳更胜一筹呢。"

　　蒋宏略睁开眼看着小婉，翘起一只脚搭在曲起的腿上，晃荡着"你刚说了句啥？没听清。"

　　"没，就胡说的一句。"小婉低眼伸手轻挠了挠后颈，而后顺了下并不凌乱的马尾。

　　“哎呀呀，我好像是听见有人在文青了啊。是吧？”十几岁的大男生用手肘轻碰了碰旁边女生的腰，嘻嘻笑着，“婉妹妹，喜欢朝阳啊？不都差不多么？”

　　穿着白色校服的女孩子转过头对上蒋宏的眼，颇为认真笃定：“差多了。朝阳给人一种很阳光的感觉，夕阳则让人觉得垂垂老矣。”

　　一脸老道的样子惹得蒋宏忍不住笑出声。这女娃娃才多大。

　　“哈哈哈，小婉别当真呀，我这不语文差么？意境这种东西体会不来。喜欢的话，咱找时间来看一眼就得了。”

　　没有一起看过日出还是会遗憾的。

　　随口一提的承诺，没甚在意，到如今依旧是空话一句。

　　很多时候是因为笃定来日方长，或是在心里早已武断地否定了实现某些事情的意义了，于是最后常不了了之，但却一直在老路重走。

　　初恋的记忆深刻得夸张。

　　站在落地窗前的蒋宏突然想起这句话，吸了口烟，吐出烟雾。那些细节就像影像慢回放，一帧一帧地过，一点不落，留够了时间去看、去想。

　　回家后没搭理谁，蒋宏兀自躺在自己床上睡了一觉后去找小婉。

　　电话没接，学校找不着人，手机里有条未读的信息蒋宏没有心情理会。本来阴郁的心情没得到缓解，反添了股失落和焦躁。

　　现在想想结局再明白不过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小婉言语中似是而非的疏远、看见礼物时皱了一下的眉头，父亲摆明了的不同意，母亲视而不见的处理，自己在听到父亲拒绝后内心暗藏的那么一点放松。

　　没哭没吵，自闭了好几天之后，死了心的蒋宏将自己埋进了未完的学业中。

　　大学毕业后实习了一阵子，接着接管父亲的公司，门当户对的长辈理想婚姻，扩大公司规模。到现在，一直都算是顺利的。

　　其实，蒋宏在后来有查看那条未读信息的详细内容。

　　陌生号码：Cinderella --Britney Spears 署名W

　　莫名其妙的信息，没有多想，蒋宏随手便删了。

　　这首不甚舒缓的歌里有这样几句歌词：
　　I'm sorry for running away like this . (我很抱歉就这样离开了。)
　　......But Cinderella is got to go . (......但是灰姑娘必须得走。)

　　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了。蒋宏娶了会白头偕老的妻子，吃穿不愁，公司打理得很好，大有再创辉煌之势。而小婉.....虽然还没忘但他已经记不清名字了。

　　就像现在这样：手中那根烟燃到尽头了，站在落地窗前的蒋宏踱步走回办公桌，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拿起桌上那一摞还等着批示的文件又翻阅起来。妻子一个人带着孩子太累了，赶紧工作完回家。他知道的，回忆即使美得似烟花，也只是回忆而已。

　　我在沟渠里时，本有心向着明月，奈何明月照了江东。
　　曾经我渴求着自认为极为重要的东西，但是我没有得到一星半点；而如今，即使没有它，我还是很好地活在这世上，我找到了脚下的路。

　　明月照不照沟渠都由它去吧，不要理会。
　　有月光自然最好不过；要是没有，就自个儿提一盏点亮了的灯继续走。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