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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劳累一天,吃完东西,人跟着就疲乏了。牛二也算体谅,带着陈以昂去休息。
兵士住的地方本就一般,何况边关这种地方,俱是大通铺,好几个人挤在一个屋里。
大通铺陈以昂也是睡过的,当时孤身一人,为了省钱住过一晚,那天正赶上店里没什么人,他一个人就占了一个屋,即使如此也习惯不了,那之后再也不住了。
今天又见大通铺,陈以昂脸色就不太好,尤其这屋里好几个兵士,都五大三粗的,单单那个气味就够受的。
陈以昂想捂鼻子,又觉得不好意思的,拘谨地站在门口。
大通铺在靠东的墙边,对面西边墙角有一张窄榻,大约是为了偶尔生病的兵士单独休息用的,平时堆放些杂物。
杂物都被丢在墙角,床榻已被收拾出来,安排给了陈以昂,虽然不甚整齐,起码可以安睡。
牛二看上去也不太会处理这些事情,大概觉得把人领到了就可以了,连话都没说一句,转身就走了。
东边通铺上坐着一排五个汉子,什么姿势都有,看着牛二关上的门,有两个年轻的捂着嘴嘿嘿嘿地笑。
陈以昂并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环视了一下这间大屋,心都凉了,连个可以洗漱的地方都没有,真不方便。
坐了一会儿,陈以昂就觉得自从牛二离开,那五个人的目光就直直落在自己身上,他抬起头看了回去。
只见有两个人已经钻进被窝里,棉被外面露个脑袋也要看着他。离他最近的是个彪形大汉,手正在胸口搓啊搓啊搓啊的,搓的陈以昂直心慌,那人的手终于伸了出来,指头上捏了个泥球,顺手弹飞出去。
陈以昂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他又把手伸进怀里,似乎捏出来个什么东西。
屋里只有一盏油灯,昏昏暗暗的看不清,但那人的手确实是拇、食双指捏在一起,稍一用力,只听一声轻微的爆裂声,有什么被捏爆了。
随着那声响,陈以昂浑身就是一抖,他想他隐约知道那是什么。以前在家里,来福是个勤快的,经常带着家仆们晾晒寝具,不仅是主子们的,就是下人们的也都经常在自己的院落里晾晒,要是偶尔见个臭虫、跳蚤之类的,来福头一个上蹿下跳。
那时陈以昂常常想,来福那么勤快是不是因为他自己害怕那些东西,却从未想过,因为勤快的来福他们,他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些虫子相处。
那壮汉捏爆第三只跳蚤时开口问道:“诶,新来的,哪个营的?”
“啊?我吗?”陈以昂从没同时见过这么多跳蚤,半天才回神。
壮汉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道:“不然呢?”
陈以昂琢磨着军营这么大,他刚来,普通兵士不认识他很正常,可能林远君也没跟下面的人透露他的身份,刚才牛二又没说话就走了,所以才会有此一问,于是老实作答:“我在伙房。”
“什么什么?”壮汉双眼一亮,问道,“你是厨子?”
另外几个人也都坐起来看向陈以昂。
想来这偏僻的地方,伙房的人大概是很受尊敬爱戴的。毕竟就算你可以自己上山下河抓野味抓鱼来烤,但是盐只有伙房才有。
陈以昂觉得,这些人看起来凶了一点,却很单纯,大概可以成为朋友,口中道:“我不是厨子,我只管刷碗。”
“不可能啊,”那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一个已经钻了被窝的人,把棉被裹在身上,道着:“伙房都是在家里就是厨子的,还有就是从战场上受了伤,再也不能打仗的废物。你也不像受伤的啊。”
壮汉回头一巴掌扇在那人头上,陈以昂只听“啪”一声巨响,都怕那人就此死掉,没想到那人脑袋很硬,竟还能捂着脑袋笑。
壮汉打完人吼他道:“什么废物,从战场上下来的能是废物吗?刘头是废物吗?”
那人看上去很年轻,嘴里嘀咕着:“我又没见过刘头打仗。”
壮汉很是不耐烦,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把那人推到了一边,接着问陈以昂道:“看你这细皮嫩肉的,哪儿来的?”
陈以昂道:“都城。”
“哦,”壮汉恍然道,“原来是大官的儿子。”
另外几个人也明白点了什么。
“不对啊,”壮汉又道,“哪个大官这么有病,把儿子送这鬼地方来?”
“哈哈哈哈。”那五个兵士笑成一团,连陈以昂都觉得自己好笑,好好的王府不呆,千辛万苦地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刷碗。
一场大笑后,气氛也融洽了许多,兵士们都是粗人,连陈以昂名字都没问,直接道:“快睡吧,明天一早还要操练。”
陈以昂也累了,道:“明天还要去刷碗。”
壮汉爽朗大笑,道:“你去操练一回就乐意回去刷碗了。”
陈以昂嘿嘿地笑,这一天,又是赶路,又是刷碗,很累了。虽然有诸多不适,但他也明白,既然已经迈出这一步,他已不再是都城里前呼后拥的王爷,只是边关普通一个……帮厨。
是夜,陈以晖在林远君的指导下阅读兵书,并不是枯燥乏味的书册,而是林远君多年来征战所写下的笔记,本来只是拿与陈以晖看看,没想到他如此感兴趣,马上阅读了起来。林远君也很高兴为他解说一二。
一来二去到了很晚,林远君叫他回去休息,陈以晖才想起:“哎呀,我该去看看昂的。”
林远君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道:“都这么晚了,兵士们早该歇下,改日再说吧。”
陈以晖看了看窗外天色道:“是挺晚的了,都怪我忘了。”
林远君拍拍陈以晖的肩膀道:“我都安排好了,你只管放心。再说,他能一个人离开都城,一路走出去那么远,你还怕他吃亏啊。”
陈以晖点头笑道:“舅父说的是,这么一比,倒是把我这个当哥哥的比下去了。”
林远君哈哈大笑,道:“咱们不比这个,早点休息才是要紧。”
陈以晖并未觉得异样,笑笑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夜无话。转天一早,陈以晖本想去找弟弟来着,奈何林远君着人来叫他,赶紧去了。
林远君带陈以晖将军营转了一遍,亲随及各部之长一一为他引荐,互相寒暄许久。
陈以昂则睡的很死,被同屋的壮汉摇醒的时候,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
用冷水抹了把脸,赶紧往伙房跑。
伙房的其他人早就到了,都忙得很,也没人管,陈以昂自觉地拿着抹布,打开后门去洗碗。
可是这碗却是越洗越多,毕竟人到时间就得吃饭,有人吃饭就会替下来一批碗,陈以昂隐约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只能拼了命地洗洗洗。
午饭之后,迟浩过来一趟,找伙房要鸡骨做药引。刘头跟迟浩很熟了,平常也会留些东西给他备用,见他来要,便让他自己去伙房后面的库房取了就是。
迟浩打开伙房后门,一眼正看见辛勤干活的得王。迟浩没吭声,低着头去取鸡骨。准备回去的时候被陈以昂叫住:“迟浩,来来,聊两句啊,我一个人快闷死了。”
迟浩迟疑了一下,终究走了过来,站到陈以昂面前行礼。
陈以昂嘴上说着,手里也不得闲,见迟浩很拘谨的样子,便指了指对面的大石头,让他坐下。
迟浩坐下了,可始终一言不发。
一开始陈以昂并没发觉,还问他:“你怎么不去操练啊?”
迟浩道:“殿下,臣是医官。”
陈以昂道:“医官也得操练啊。”
迟浩道:“殿下,臣是个文官。”
陈以昂疑道:“我还是个王爷呢,不照样在刷碗。”
迟浩皱眉道:“得王殿下,你怎么不讲理呢?”
陈以昂反而笑道:“我就不讲理了,你咬我啊?”
迟浩对自己说,忍了忍了,看在他身为王爷却记得自己名字的份上便忍了。
接着又是沉默。
陈以昂终于觉出不对劲了,问道:“迟浩,你怎么不说话?”
迟浩低了头,道:“言多语失,少说不如不说。”
陈以昂停了手里的活计,奇道:“不对,你不是该说这话的人,当初我哥受伤,没一个医官敢给他医治,只有你敢,我以为你不仅有医术,医德更是高尚。”
迟浩自嘲般地笑笑,道:“高尚又有什么用呢。”
陈以昂见过这种笑容,他的确年纪小,不懂为官之道,但他爱热闹,往常有官员外放,他总喜欢跑的城门那里去看。那些官员,或喜气洋洋,或愁容满面,也有曾见过他少年意气风发,再次见却是一脸淡漠如水。
陈以昂懒得规劝,重新把抹布拿在手里,又把一个脏碗浸在水里,道:“你是医官,那你自己先想清楚,你到底要做一个医,还是要做一个官。医者,只要是有病人的地方,无论是哪里都是一样。官,你要真的那么在乎一个官字,大不了过几年我帮你写封信给我都城的朋友,调你回去就是。你帮过我哥,这事儿我永远记得,就算还你个人情。我想,这点薄面,我还是有的。”
迟浩却愣了,医者,官者,他只生着被同僚排挤的闷气,却忘了自己为医者的初衷,那些曾在祖师爷面前立过誓言。
慌忙中,迟浩站了起来,留下一句:“我还有病人。”便走了。
陈以昂看着迟浩的背影,微微笑了一下,接着又苦了脸,自言自语道:“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城楼之上,林远君正带着陈以晖朝东北方眺望,并道:“你看那条大河,隔开了周国与陈国的江河正是它下游的分支。它起源于最北方的唐格玛雪山,不知养活了多少黎民苍生。”
陈以晖点头,也感慨于天地之馈赠。
林远君道:“不知何故,近几年河水流量锐减,再这么下去,大留国都可以直接坐船到邻水关了。”
大留国贫瘠源于自身的匮乏和交通不便,它们与陈国和尚国之间正是大河最宽阔的河段。
陈以晖问道:“如果大留国真的能在邻水关之间架起桥梁,那不就可以与我们通商了?”
林远君点头,道:“周国大概也是看到了这一点。人因见识短浅而贫困,若让他们接触陈国,陈国又很喜欢他们的大留石,那么大留人就不用再背着那些石头制成的东西徒步穿过周国,届时陈国的工艺也会传入大留,大留石器物的制作会更加精致吧。”
陈以晖道:“那样的话周国便没甚用处。”
林远君点头:“周国已在大留人身上盘剥了许多。”
陈以晖摇头道:“所以,他们要先下手为强么?”
林远君道:“周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天的到来。”
陈以晖目光所及,沿着大河有一条分支流入野戍关。
林远君指给他看,道:“大河水流很快,我们将河水引入城中,可做生活所用,又因其是活水,就不用担心敌人会在水中下毒。”
陈以晖点头,看着蜿蜒的河水又分开几条,有流入城中,也有流入原野,其中一条直接引入兵营。此时日头正好,阳光晒在水面,波光粼粼,悠闲又美好。只见河水坐着个人,身周堆着些东西,正在忙碌些什么。
陈以晖微微笑道:“那人好像昂。”
林远君咳了一声,看看天又看看地。
陈以晖敏感地察觉到不对,问道:“昂不是应该在伙房吗?”
林远君眼睛看着远方道:“少年人,多吃点苦,没什么不好。”
陈以晖明白过来,瞪大眼睛道:“舅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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