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叶]葬剑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太和殿顶，面对面立着两个白衣人。
　　与其说是两个人，不如说是两把剑。
　　他们是这个世上最绝顶的剑客。
　　——西门吹雪。
　　——……叶孤城。
　　西门吹雪的身份是毋容置疑的。世上再无一个人能有这种孤傲的剑气。他站在那里，衣袂飘飘，却浑似雪峰之巅冰泉之下淬出的绝世宝剑。
　　但是叶孤城——
　　西门吹雪的声音是冷的。他说的明明是问句，却无故带着笃定之意。
　　他说：“白云城主，竟是女人？”
　　虽然对面蒙着面纱的白衣女子实在是超出了他对叶孤城的所有想象。但是他却觉得，这才是叶孤城。和之前所有的冒牌货不一样。——的确是女子，却是真真切切的叶孤城。
　　——世上再无一个人能有这种既凌厉又缥缈的剑气。
　　——只有叶孤城。
　　他只是……有几分意外罢了。
　　“……西门吹雪。”西门吹雪的目光凝在了对面女子的那双眼上。
　　那双眼泛着淡淡琥珀色的光彩，冷漠又坚定。西门吹雪顿时彻底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只有这双眼——只有叶孤城的眼，这双眼和里面的神光，是不能用男或者女来评价或界定的。它的主人是一把剑，一把正因为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而铮铮龙吟的剑。
　　回应他的是淡漠而缥缈的女子声音：“叶孤城。”
　　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所有人都知道，叶孤城已经注定今日要死在这里。
　　因而，如今这般的死局里，再无人会冒充叶孤城。
　　于是，无论多不可思议。——她，就是货真价实的叶孤城。
　　“何不以真容相见？”西门吹雪直直看向叶孤城。
　　“何必。”叶孤城的目光像是今日从天边洒下的弦月光辉，清彻冷彻。
　　西门吹雪发现叶孤城比他所想得还要惊艳。
　　他不愿懂人情，不意味着他不懂人情。他原以为叶孤城的心不会静。但是叶孤城的眼和剑都告诉他——叶孤城的心是静的。
　　或许太过静了。
　　——静如死水。
　　“何为剑？”西门吹雪突然问道。
　　其实他是知道的。
　　叶孤城曾经是有鞘的剑。她的白云城就是她的剑鞘。没有人看过她的剑。留与世人的只是一句“天外飞仙”。
　　他原以为，那把剑鞘几乎磨钝了她的刃。
　　而如今，青锋出鞘。
　　出鞘的剑，一丝一毫都瞒不过世人的眼，何况是他这个剑客的眼。
　　西门吹雪从来不说废话。
　　但他如今却说了一句废话。
　　叶孤城也知道他说了一句废话。她慢慢地抬起眼看向他的眼。
　　忽然间，一声龙吟，剑气冲霄。
　　叶孤城剑已出鞘。剑在月光下看来，仿佛也是苍白的。
　　苍白的月，苍白的剑，苍白的脸。
　　叶孤城凝视着西门吹雪的眼，道：“请。”
　　西门吹雪微微垂了眼。
　　然后他抬起了眼。犹豫只是一瞬间。多余的事也最多只做一件。
　　而如今，他看着叶孤城的眼，内心燃起的，是从未有过的，炽烈的战意。
　　这时候，星光月色更淡了，天地间所有的光辉，都已集中在两柄剑上。
　　两柄不朽的剑。
　　剑已刺出！
　　刺出的剑，剑势并不快，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很远。
　　他们的剑锋并未接触，就已开始不停的变动，人的移动很慢，剑锋的变动却很快，因为他们一招还未使出，就已随心而变。
　　他们剑与人合一，这已是心剑。
　　——叶孤城很强。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叶孤城有多强。
　　而如今他们知道了。
　　女子天生纤细，轻灵的身形，对于一个普通的武者而言可能是劣势。但对于一个像叶孤城这样的剑客，她将她化作了一把轻，细而锐利的剑。
　　西门吹雪的剑，就像是雪峰上的一阵风。
　　而叶孤城的剑，则是白云里的一道闪电！
　　闪电看起来是很慢的。她们总是优雅又慵懒地在天空上舒展自己的身体。但只有面对闪电的，才知道她们到底有多么快。即使是风，也会被闪电刺穿！
　　何况西门吹雪的剑上还系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他的妻子、他的家、他的感情，就是这条看不见的线。
　　十八招，仅仅是十八招！
　　两个人的距离已经近在咫尺！
　　两柄剑都已全力刺出！
　　这已是最后一剑，已是决胜负的一剑。
　　西门吹雪发现自己的剑慢了不只一步，他的剑刺入叶孤城的胸膛时，叶孤城的剑必将早已刺穿他的咽喉。
　　西门吹雪必输无疑！
　　而他竟是有几分释然的。倘若死在这样一个绝世剑客手里，无论如何是没有哪里可以后悔的。
　　于是他只是不断向前，向前。他的剑越来越快。他似乎看见一根看不见的线化作尘灰，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根更为纤细却坚韧的线。那根线拉扯住他的剑刃，向着叶孤城的胸口刺去。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忽又发现叶孤城的剑势有了偏差，也许只不过是一两寸间的偏差，这一两寸的距离，却已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局面一瞬间逆转！
　　西门吹雪几乎是下意识想要收剑。但是他的剑已经收不回去了。
　　冰凉的触感从西门吹雪颈侧一掠而过。同时，剑刃入体！
　　西门吹雪的剑刺穿了叶孤城的心脏！
　　叶孤城再无力执剑。西门吹雪的剑气已让她的心脏彻底破碎。
　　在这一瞬间，两个人的目光接触，叶孤城从心底深处长长吐出一口气。
　　“谢谢你。”
　　这三个字她没有说出口，却已从她目光中流露出来。她知道西门吹雪也一定会了解的。
　　而她已经连睁开眼的力气都已经失去了。她的身体软软地向前倒下。
　　西门吹雪第一次在对手面前弃了剑。他伸手把叶孤城的身体抱入怀中，下意识地避过了剑柄。
　　叶孤城的剑很冷，心也很冷。但是她的身体却是暖而柔软的。虽然那种温暖很快就会流逝，那种柔软也很快会变成僵硬。柔软和温暖只是短暂的，而冰冷和僵硬将会变成永恒。
　　明月已消失，星光也已消失，消失在东方刚露出的曙色里。
　　天边一片白云悠悠地飞过。
　　西门吹雪的眼温暖了一瞬间，却渐渐地冷下来。但是，或许这种冷是永远不会暖回去了，就仿佛那一瞬的暖从未出现过。
　　他捡起了叶孤城的剑。
　　叶孤城的身体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气。她的面纱终于掉了下来，滑落在鬓边。西门吹雪用还带着暖的眼最后看了她的脸一眼，珍而重之地替她戴回了面纱，将她的剑放在了她的怀里。
　　他第一次没有管自己的剑。第一次没有在杀人后吹去剑上的血。
　　他抱起自己仇敌的身体。
　　他会将她安葬。或许还会安葬掉自己的剑。
　　轰动天下的决战已过去，比朋友更值得尊敬的仇敌已死在他剑下。
　　——还有什么值得他再出剑？

　　西门吹雪一年要杀三个大奸大恶之人。
　　江湖恶人闻风丧胆。
　　但是他们没有发现，那个白衣剑客背后的剑，虽然依旧敛在一柄形式奇古的乌鞘里，却已经不是原本的那把剑了。
　　西门吹雪的剑从不空出。剑出必见血。不是见别人的血，就是见自己的血。
　　然而西门吹雪既然没死。他的剑，自然见的都是别人的血。
　　除了每次杀人归来之后。
　　只有万梅山庄的管家知道。每次杀人归来之后，西门吹雪都会去后山的剑冢祭拜。
　　但是即使是他也不知道，每次西门吹雪祭拜之后，他的左手食指指尖，都会多出一道短短的伤口。
　　伤口不深，却足以见血。
　　西门吹雪习惯带着剑去拜祭叶孤城。
　　他原本以为他是永远不会拜祭什么人的。即使是他的亡妻，即使亡妻给他留下一道血脉。
　　但不知何时起，每当用叶孤城的剑杀完人之后，他都会带着这把剑，去见剑的主人。
　　他称叶孤城的墓为剑冢。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名字是因为里面埋着他的剑。只有他知道这是因为里面埋的那个人。
　　紫禁之巅一战，他的道终于圆满。
　　却不是天下人以为的无情道，而是……有情道。
　　西门吹雪原本以为自己是不后悔的。他只有剑。连他自己都是剑。无论是何种道都是他的道。
　　他如今却后悔了。
　　“孤城……”他忽地轻笑——如今他也是会笑了，却再也没有意义。
　　“……为何你不是男子。”
　　“……也罢。”
　　有情一道，名为有情，实则最为无情。
　　修有情道者，若情之所钟逝去，七情六欲都随其埋入黄土……再不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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