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太监

　　王尘失策了。他一门心思地扑在华安公主的转世轮回上，忘记了昏倒在一旁的孙吟霜。
　　佛家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王尘对卫小柔的痴迷，难道不是因为色相？
　　他执著的，不是美丑，只是华安公主。
　　穿山甲皮厚，浑身裹着厚厚的鳞甲。鳞甲化于烟火，在夜空中哔啵有声。烤的过程艰难而又漫长，他似乎是想要以此泄愤。在他的眼里，谁都不可以伤害那个单纯善良的小公主。
　　空气中散发着烤穿山甲的肉香味。那令人垂涎欲滴的肉香味，久久不能散去。皮越坚的东西，往往肉越嫩。
　　因着卫小柔不敢吃，王尘一个人席地而坐，慢慢咀嚼。一边咀嚼，一边偷看着卫小柔。
　　咀嚼时，是满腔的恨意，偷看时，却是满腔的欢喜。
　　自相矛盾的两种表情，全是为了她。
　　他的牙齿扯下穿山甲的最后一块肉。此时，就是他防备最弱的时候。
　　那昏倒在地的孙吟霜忽然跃地而起，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箭镞，直冲卫小柔，将之拽向了火堆。灾难，总是来得那样猝不及防，打得人措手不及。
　　王尘无法理解，为什么上天要如此不公。她只不过是一个善良美丽的女孩子，她上辈子犯了什么大错？多少年后想起，满眼都是那乌金的漫天纷飞的箭镞，一支一支，射向了卫小柔年轻秀美的面庞。
　　一脸的焦黑，混着坑坑洼洼的血洞。连流出来的新血，也是黑漆漆的，带了炭烧味。那芬芳的烤肉香，一如之前的那只穿山甲。
　　是报应，还是人为？
　　他接住卫小柔瘫软的身子，滔天的悲痛几乎要令他晕厥。他仰天干嚎，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卫小柔的气息虚无，艳丽的红唇不复存在，只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所有的地方，都变成了黑洞。
　　黑洞里的舌头，一如她瘫软的身躯，再也无法说出任何一个简单的音符。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还不如不曾拥有！
　　世上最残酷的事情莫不就是如此。他甚至只来得及问她的名字，他甚至只与她相处了短短一刹的时间，他甚至还没跟她说过----你好，我叫王尘，初次见面，幸会幸会。
　　他的时间太多，她的时间太少。
　　命中注定，不能够在一起。
　　嬴季曼不知道他叫王尘，卫小柔也不知道他叫王尘。
　　嬴季曼死了，卫小柔也死了。
　　嬴季曼死于十五岁的青春年华，卫小柔也死于芳华正茂时。
　　他一滴泪都流不出来。是因为痛到极致，还是因为这具可恶的不老不死的肉身。
　　只有人类才会流泪，只有人类才会多愁善感。他不是神仙，也不像人类，他就是个妖怪，是个煞星。
　　他忽然想起了孙吟霜。孙吟霜一鼓作气，功成身退，精疲力竭，最后软软地倒在了火堆旁。
　　倒地前的眼神，竟然与那穿山甲临死前一模一样！无边的心慌与恐怖蔓延开来。
　　孙吟霜的实体已消，残影在火堆旁越来越淡。
　　他原本恨不得让她再感受一下被勒死的痛苦。但现在神志略有恢复，明白此事与孙吟霜无关。
　　她也是受害者，甚至快要灰飞烟灭。
　　死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得活下去。
　　他灭了火堆，徒手挖了个大坑，将卫小柔安葬好。他没有立碑。他呆呆地看着那坟茔，木然地说：“卫小柔，我等你轮回。”空洞的眼神里，是无限的绝望与希望在龃龉。
　　谁也说不清，那是怎样的心死心生！
　　他的手比这世间最好的铲子还要利索，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将孙吟霜装入一根粗制的桃木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背着桃木棒，辗转找到了一个神婆。听说她甚是灵验。
　　那神婆今年已有八十多岁，一脸褶子层层叠叠地耷拉着，里头不知道住了多少的虱子。她半眯缝着眼，张口就要十两黄金。
　　王尘从衣襟里掏了掏，只有两枚五铢钱。那是有人丢在地上，他捡起来的。在他的印象里，没有乞丐这个职业。
　　牛头山世代务农，吃不饱饭就卖儿卖女，谁会想到乞讨？他十五岁就进了宫，从此不问宫外事。这一百多年，他要么守在骊山旁，要么跟着军队攻陵。他实在想不到，会有人将他当作乞丐！
　　他不解地捡起那两枚铜钱。与秦朝一样的材质，不一样的形状。汉武帝实行货币专铸政策，由水衡都尉的属官钟官、辨铜、技巧三令丞负责在京师铸造五铢钱，作为流通货币。
　　改朝换代，在岁月面前，真是微不足道。
　　他只好赖着不走。
　　那神婆也不为难于他，瘪塌的嘴唇蠕动着：“只要给我一滴你的血，我便免费为她诊治。”
　　为她诊治！神婆知道求神的不是眼前的男子，而是她。可见声名不虚。
　　王尘想：这个容易。于是伸出了一只手。那神婆取了一根细细的针，戳将下去，但无论如何，也不见一滴血。
　　水火不侵，刀枪不入！
　　神婆似早有预料一般，并不惊讶。她取出一只铁罐子，咝咝地冒着寒气，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
　　神婆道：“你且吐口唾沫吧。”王尘依言照做。
　　神婆贪婪地看着铁盒，不住地道：“多吐几口，多吐几口。”
　　根据神婆的诊断，孙吟霜的地魂已经破灭，只感应到天人二魂。原本那天魂、地魂喜欢四处飘摇，不定什么时候归位，谁料到地魂竟然散了。
　　许是对手太过强大，为了保护自己，孙吟霜拼死一搏，强行将天地二魂召回，最后还是逃不过命中注定的劫数。
　　王尘将全部的担忧写在了脸上：“没有地魂，她会怎么样？”
　　神婆轻描淡写地道：“神经错乱、不辨是非。”
　　王尘不敢想象，陪伴了自己一百多年的表妹竟然变成了白痴。年年月月日日的青灯飘零、红烛相照，终究是镜花水月，梦幻一场。
　　王尘有些不甘，无力地道：“那不是还有天人二魂吗？”
　　神婆碎碎念道：“所以她的修为还在，只不过善恶却是不能分辨的了。你要看好她，别叫她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否则会堕入万劫不复的魔道。”
　　王尘将之谨记。
　　人死了，七魄便散了，尸骨也随之腐化。仅剩的三魂，支离破碎。
　　都怪他，都怪他！孙吟霜已经日薄西山，越来越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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