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萝月

作者:鱼腥草煮冬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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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引子
      我叫莳萝。
      我始终坚信,每个人的命里,都有那么些劫数。
      这些劫数,是上天给的,避不及、逃不掉。
      有些人遇劫,也许能安然无恙地过去。但大部分人,总要在这劫数中失去些什么:譬如财物、亲人、爱情。或是韶光早逝,一夜华发。
      劫数命定,或早或晚。
      只是我没想到,我一出生,便能遇上。
      那是冬至日的夜晚。海风寒、星辰暗。
      我的出生,便是一个生死劫。
      我没有像其他白白胖胖的婴孩一样嘤嘤啼哭。就算能够发出微弱的一两声呜咽,亦会被冬月里冰冷刺骨的海水堙没。
      因为,我一来到这世上,便马上要离去。
      缺氧。
      从没有人能够清楚地意识到氧气的重要性,我们都只知道它是必须的,机械地接受。可是只有当你失去它那怅然绝望的时候,你才对它充满了渴望,意识到它的珍贵。
      我想我那时新生儿皱巴巴的脸一定因为体内没有氧气的丰盈而憋得青紫瘆人。可是我知道,我那时并未对氧气抱有迫切的渴求,一点儿也没有。因为我只是一个不谙世事,且因缺氧而没有意识的婴孩。我没有选择和改变的权利。
      于是,其实我在一出生时,便已经学会了接受。
      不是坦然,只是被迫。
      我也肯定那时没有多少人会对我的生抱有太大的希望。人其实很容易接受的,他们一定做好了接受我即来即去的事实。我什么都不懂,也不需要安慰。
      我没有强烈的求生意识——或许说,连丝毫的意识都没有。但是,我活下来了。
      死劫只有一步之遥。可活下来,也就是这么简单。
      我没有主观的意识,只有被动的感受。
      我没有感受到医院的嘈杂忙乱,连刺眼的灯光也没有。
      一切都很宁静,泛着微微的波光。这是一片海,温柔的海。我没有在海中下坠,亦没有上浮,只是枕着一卷波浪轻柔地游移。很温暖,虽然是冬日,可我周身被来自大海深处的温暖拥裹着。这温度,和夜静谧的黑色融为一体。
      我没有睁开眼,但我知道今夜没有星星。一层层温柔的浪缄默着,渗透不了星星点点的微小光芒。
      可我在梦里感受到了灯塔的影子,在海水中的倒影。离离散散,曼妙地流动。
      最后我感受到的是一片苍黑,快要坠入睡眠的深处了,我想。我觉得我的肺里冒出一串珍珠似的晶莹的泡泡,泛着幽蓝的光。真好,我觉得我似乎不再需要氧气了。我的鼻翼间,感受到了大海温柔的脉搏与温存。我不知道这可不可以被称之为呼吸。
      嗯,这事儿是从外婆口中得知的。可我的感受,却是自己记得的。
      知道后,并无太多惊喜与对上天的感恩。
      生死听天由命。
      我从不认为生命是一个奇迹。
      但是我很高兴我能活着。
      对于这一点,我由衷地感到喜悦与欢愉。
      如果我不知道这件事,我想我也可以很好地活下去。但是我在梦里感受到了大海的呼吸与脉搏,很平缓、很安静,几乎与我的呼吸相融,以同一频率和缓地进行着。黑暗中,我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可我从不觉得恐惧。我所有的器官都柔和地感受着,冥冥之中,那一种深邃而隐秘的力量。
      这种安宁恬淡的存在,并不能够只用气体交换这个平庸的名词来命名。
      莳萝,有风平浪静之意。
      对于在海岛出生的我,是个庇佑我一生平平安安的好名字。
      我避过了生死劫。
      我长成了一个倔强而固执的女孩子。
      但我从未曾想过,我的人生竟可以与过去的陈年历史接轨,息息相关。在不同的时代里感受着同一样的脉搏。
      我的生,竟是如此有意义。
      可事实便是如此。
      壹
      厦门岛的西南方,有一座名为鼓浪的岛屿。
      我的出生地。
      我想至少母亲,一定对我的活着感到发自内心的感激。因为她孕育我时,年龄已经过了三十。在那时便算是晚生了。因而,我的到来,无疑是平添了几分喜乐。
      我家并不住在小岛上。
      自打我记事起,每个周六,都要在清晨时分乘车至轮渡码头。再转乘轮船渡至彼岸,抵达小岛。
      码头的地板是一块一块的方砖,暗红色。每一块都刻着一朵四瓣的花。等船的时候,我只低头看这纹样,很是专心致志。
      船来了。
      警铃“铃铃”地骤然响起,红色的光急切地闪烁着。我心一惊,可周围的人群竟是习以为常的样子,随意自得。
      母亲拉着我的胳膊,将我架上了船。第一脚是船沿吊着的一排带有粗糙花纹的黑色轮胎,第二脚才是船上十字星纹样的绿铁皮踏板。船并不是紧挨着岸的,它在翡翠色的波浪中有规律地摇晃起伏,时不时咧出一条漆黑的口子:与岸之间的间隙。令人心觉可怖——毕竟还没长到能够一脚迈上船的年纪。
      我和母亲不坐,站在船栏边。
      “这样可以看海。”母亲说。
      船在行驶的过程中依然有条不紊地起伏,我小小的心也跟着浮沉。离开了码头,彼岸就在前方。我在浮沉中向它靠近。
      耳畔海鸟喈喈并不吵闹,却还不如我家阳台上偶尔停歇的喜鹊啼鸣声清脆讨喜。清早的海风较为和缓,拂面带着浅浅的慵懒;非但没有醒神,倒叫人几乎快睡过去。
      唔,我怕是有些晕船。
      “妈,我头晕。我乘所有交通工具都会晕,车啦、船啦”
      “欸。”母亲应。
      我口中含着一颗梅子,小小的酸涩的梅子。用舌头抵着,口中上颚都发麻。作为零嘴吃食,它这实是太酸了些——是放久了,旧掉了么?到了最后,酸的梅肉都被我嚼了吞咽进去了,那梅子的核终是泛出了微微的清甜,在口中回甘。心里觉着很是幸福。
      我在风中眯着眼。大海是浅浅的碧色,浪是一大块一大块的,不那么汹涌,很是温润。船驶过的海面,留下一串小小的白色足迹,那是雪白的泡沫。
      渐行渐远,彼岸也近了。
      鼓浪屿躺在海上,依偎着波浪,有着郁郁葱葱的美丽林木。
      “喏,那是郑成功。”母亲指着那挺立的雕像道。
      那时我分不清郑成功和郑和,总以为他们是同一人,还以为是郑成功下的西洋呢!不过不打紧,这也并不是我所关心的。
      “欸,那座圆顶的红房子!”我在万绿丛中捕捉到了一点鲜明的红。
      “那是八卦楼。”母亲回答,她自小在岛上长大,直到小学四年级时才离开。工作后仍然常来,故而熟悉得很。
      噢。
      我最喜欢的还是海上的灯塔,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好看。
      《少年文艺》里有篇文章曾言,灯塔是一位孤独的、饱经风霜的英雄。我并不这么认为。首先,我不觉得它是英雄;第二,它并不孤独。孤独不止是一种内在的心境,亦是一种表露在外的气质。你若孤独,别人可以嗅到你身上形影单只的忧伤的气息。至少我可以。
      我觉得灯塔怎会孤独呢?它大约在海上呆了太久了罢?
      它只一个人,多好。不必守望往来的船只,不必期盼回返的浪花,亦不必等候停歇的海鸟。它只默默着,一个人的忧郁,一个人的欢喜。
      起码,我在看着它。
      这样想着,晕船的感觉逐渐消退。口中梅核的甘甜亦差不多被吮吸完了。我将它吐出来,捏在手心里,扔到船上的铁皮垃圾桶里。这个时候,船也将近快要靠岸了。
      母亲来拉我的手,叫我不要和人挤。
      我只皱皱眉,算是同意了。
      可我倒是想要走在前头,仿佛那样空气便会更清新些。确实,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后,不大舒服。
      但终归是渡到了彼岸,也不过十分钟不到的时间。
      时光很平静,也很缓慢。
      贰
      踏上了小岛的土地,心中不由升起一种回归陆地的喜悦。
      回望上岸时步经的长长的斜坡,用粗粗的铁链拴着,才支撑在海面上。链条上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爬满了洁白的牡蛎。
      “莳萝,别跑快了。当心走丢了,这儿人多。”母亲在身后不放心地叮嘱。
      我从未领先她超过五步以上,因而对她的叮咛,无法理解。不过我还是会乖巧地止步、回头,等她上来拉住我的手。
      我喜欢这座小岛。
      有时喜欢,只是一种感觉。
      母亲带我在岛上走,遇上了一个扎蓬松发辫、挽着皮包的女人。母亲上前寒暄。那女人看见我,眼睛一亮,继而又笑对着母亲说些什么。我夹在她们中间,只能别扭地看见她们黑色的裤子和自己藕色的凉鞋带子。
      那女人和母亲用南音交流,声音很近又很远。从我头顶上经过,却不曾停留。不一会儿便飘忽到远处的空气中,散成一片迷蒙。
      我听不懂,亦没有养成见人便礼貌地问好的习惯。故而缄默着,低头看着地,数着一分一秒过去的时间。
      那女人聊了一小会儿便和母亲道别走了。她走后,母亲说:“这是给你接生的大夫。”口气很平和。
      我有点儿小惊愕,原是想道:“为甚么不早点儿告诉我?”末了却是挤出了一句:“她是女的。女的也可以叫大夫么?”
      “自然可以。”母亲只是应,没有多的讶异或是打趣。
      “噢,我原以为男的才叫大夫呢!”我回答完便不语了。我之前也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继续沿着路边向前走,不远便到了一座看上去与寻常人家无异的院子。院子里栽一株榕树,那模样也仿佛是过了许多年似的。
      母亲拉住我,“这是你出生的医院。”
      我点点头,并不以为意。
      在意了又怎么样呢?
      嗯,我的目光倒都是被路边的店铺摊贩吸引住了。
      我向来都是这样,想要什么,是怯怯地不开口的,也不好说的。偶尔被发现问起,更是又羞又恼地不承认的,反正都是“不要”。问得急了,最多再一句“真的不要”也就知趣地没人问了。
      天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古怪的女童。
      不过我倒真是那种不大爱花钱的小孩,更何况是岛上的物什:乘船过了一片海,价格自是水涨船高了——难道那些贩子真那么慷慨好心,乘船往返的船票钱不会算在价钱里头么?
      所以,我的“看看”,也只是真的看看而已。
      水果摊子是不少,菜市场就有。一排排都是,在小道两边很是琳琅满目的丰盛。也有那种用担子挑两只大竹筐在街边转角处叫卖的。
      看的时候一点不馋,想着“难道没吃过么”就走过去了。忽略叫卖声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但有一种叫莲雾的,那是真是没吃过:水红色有点儿泛白的果实,用竹签穿了,三个、四个一串地卖。到处都有,空气中飘着像苹果味道一样淡淡的清甜。买莲雾的都是本地的女人,带个竹斗笠,皮肤常年在海边吹晒,黑得发皱;眼睛倒很黑亮。“买莲雾啰喂——”一声拉得很长。
      我问母亲:“这水果什么名字?以前没见过。”
      母亲说:“莲雾。不知干不干净。”
      我心下一喜,“不干净”真是一个免得嘴馋的好借口,看来这莲雾,是吃不成了。
      当时也真是傻气,吃不成还能乐。还为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吃不成而欣喜。倒真是奇也怪哉!
      后来看那泡沫板上用粗粗的黑色油性笔标的大大的价格,觉得真是贵了。虽然我又不吃,但心里难免有些小小的计较。幸好早断了吃的念头,没有惦记着。
      于是便将“不干净”信以为真,心里头还喜滋滋的,想着:不吃也罢。看着别的小孩子手中举着莲雾吃,也不羡慕。
      但像那种七七八八的小物什,倒是令我挪不开眼:心中明知着不可能买,还要凑上前看老久。真是没救了。
      譬如卖一些首饰的摊子,将链子什么的铺开在黑色绒布上,用一盏豆黄的灯光照着,很是吸引人。
      记得让我最惦念的,是一条长长的项链儿:那链子约摸是铜的罢——那种颜色儿。上面缀满了浅胭脂色的小圆珠子,晶莹剔透,好像小山楂果儿。虽然我不喜脖子上挂那么一条长长的链子,但因着臭美的心理,也让我盯了它许久。
      母亲不肯给我买,因为她觉着这东西没用。女人在成家后多半买东西是以实用为主的。但她难免有些愧疚,毕竟我看得那样认真。于是给我买了一支麦芽糖:凤凰的样子。其实吃在嘴里并不好吃,但也不好拂了母亲的意。问起好不好吃的时候只消答“嗯,嗯”敷衍过去便是,也不昧了良心。这种东西,也就图个匠人的手艺好。中看不中吃,倒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有一样,是母亲每回必买的。
      就是街口拐角卖的麻糍:应该是老招牌了,买的人是不少,始终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不过我不喜欢这软软糯糯的东西,吃起来满嘴唇的芝麻粉。母亲一买就是两袋。其实不多,两个薄薄的塑料小袋,也就是十来个。
      逛了这么一圈一圈,其实每周轮渡一次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是我的出生地而已。不然也实在毋需来得这么勤。
      叁
      随着母亲走到一条窄巷的尽头,眼前出现了一扇高大的雕花铁门。样式老旧,半开着,门上落了一层灰尘。
      门槛有些高,不留心差点儿绊一跤;所幸挽着母亲,无恙。
      楼梯的拐角旁婷婷走出一个趿着鞋的女人,穿着淡粉色的丝质睡衣,头上是粉色的发卷。见母亲来了,口气平淡地念一声:“来了哦。”算是打招呼。
      母亲“嘿”一声回应,我拉着母亲的手,怯怯地从她身后望。那年轻女人进了屋门,那木门大大地敞开着,里面有几人围着茶几喝茶。昏暗中,一个貌似是中年的阿婆起了身,对母亲很是热情,像是熟识。
      她走到门边,才看清她皮肤黝黑,削着短发,眼睛倒是很油亮。体格偏宽,薄薄的深粉色印花短袖上衣;骨节粗大的手上戴好几个金戒指,一晃,亮闪闪的。
      她和母亲操着南音絮叨,我也听不懂,自顾自地对高大盆栽绿荫下午休的大黄狗扮鬼脸。母亲一拉我,道:“唤婆。”
      我素来听母亲的话,纵是没唤人的习惯,也乖乖地照做,只有些不好意思罢了:“婆婆好。”
      “嗳。”她笑起来声音沙哑,又用南音和母亲扯些家常之类——倒大约听懂了一句,应是夸我漂亮的。我自己并不这么觉得,只当是长辈见别人小孩的客套罢了。
      末了,母亲笑笑,拉着我向楼梯走去:“小心,别绊了。”
      那是寻常的水泥台阶,却没有铺砖贴瓦,显得很老旧似的。木头的扶手上都是道道树纹,松动的地方用旧铁丝缠着,倒也过得去。母亲看我的模样,道:“老房子。”
      我还没迈上第一级台阶,问:“那是谁?”
      “什么谁是谁?”母亲不解。
      “那阿婆。”
      “噢,那是老房东了,旧熟识。邻里间也是经常有照拂的。”母亲恍然明白我的意思,淡淡地道。
      “那‘阿祖’呢?是念‘阿祖’的,对么?”
      母亲笑笑:“二楼。”
      阿祖。
      我外婆的母亲,也就是我母亲的外祖母。
      我要用蹩脚的南音唤她一声“阿祖”的人。
      她才是轮渡小岛的真正原因。
      当年外公外婆都在湖南工作,便把母亲和舅舅放在阿祖这儿。阿祖将母亲与舅舅拉扯大,后来外公外婆才将这一双儿女接去读书。
      阿祖在小岛上住了半生都不止,习惯了,也就不愿离开。
      母亲自小依恋阿祖,感情非同一般。加之阿祖年岁亦大了,纵是身康体健,也是要儿女时不时探望照顾的。
      早晨出门前,母亲让我学着用南音唤“阿祖”。我揉着未醒的倦眼,只觉得这个词好拗口,暗自将它默念了数十遍,还是怕念错。
      我左手挽着母亲,右手攀着扶栏。缓缓地踏上一级级灰色的水泥台阶,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阿祖几岁了?我寻思着。怕是很老了罢?不,是很老很老了罢。
      这样一个陌生的老人,是我的亲人,是我要唤一声“阿祖”的人。
      很古老很古老的人,是什么样子哩?脾气会不会很古怪?
      楼梯毕竟也只这么长,又不是永无尽头的。还未等我将这些揣度猜测琢磨透,就到了二楼。
      一条不足一米宽、不到五六米长的小走廊。我跟在母亲身后,安静得像猫。
      “阿嬷——”母亲还未进门,便朝窄窄的走廊尽头呼唤道。
      藏蓝格子的门帘慌慌张张地被挽起,露出一张老年女人的脸——皮肤粗糙、满是褶皱。她一见我们,便咧嘴笑,露出发黄的牙齿。我敢肯定,这不是阿祖,因为这个女人也就约是六十几岁的模样。
      她从布帘后搓着手走出来,个子矮小;穿着花格呢子上衣,腰间系着薄薄的藕荷色围裙,两臂都套着银朱色的袖套——那时我学画,母亲担心我弄脏浅色的衣袖,故总要让我戴一双肉粉色衬底、乳白色波点的袖套。因而我见着戴袖套的人,总觉得亲切。
      母亲说:“嘿,阿卫。”算是打招呼。
      那叫“阿卫”的老女人咧着两片薄而干枯发皱的嘴唇点了点头。
      母亲一拉我:“喊婆婆。”
      我便鹦鹉学舌一般,细不可闻地复制出了两个字:“婆婆。”开口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藕荷色围裙深色的裙边。
      她眼睛一眯,只剩了一脉脉眼皮的褶皱:“嘿,妹妹。”这是南音称呼小女孩的罢?我不知道怎么写,那读音有些像“美眉”。
      对于她们往来言谈的南音,我听不大习惯。但只这一声还是觉着亲切。
      那阿卫向后缓缓退一小步,我跟着母亲进了帘子。
      屋子不算太小,但三四个在里头便算是有些满了。有一把靠墙对着一台老旧电视的高大皮椅子很是显眼,上头坐着一个老太太。那便是阿祖了罢?
      她削着花白的短发,很是瘦,几乎是皮包骨头。穿着月白色的小衫,很清简。双眸颜色淡,有些浑浊,像鱼的眼睛。皮肤的颜色很白,在透过屋子南侧开的旧式小窗照进来的熹微的曙色晨光下,倒显得晶莹细腻。皱纹也有,但都很浅。许是肤白的缘故,看上去淡淡的。
      我在母亲身后侧头打量时她从椅子上起身,有些佝偻着背。母亲迎上去:“阿嬷。”同时从白杏色的挎包内里掏出薄薄的一小叠红色票子,挽住阿祖的手,塞到阿祖上衣的口袋里。阿祖低沉地“嗳”了一声。
      我不知自己应该做甚么,便朝门帘边望去。阿卫还站在那,嘴倒是抿紧了,不过笑意仍在。
      母亲一把拉过我,却不是在对我说话,而是对阿祖:“这是莳萝,七岁了。”虽然母亲没有像其他大人一样对我说 “还不快问好”一类的话,可我感觉这意思也近了。
      我没抬头,只盯着地板:那地砖的颜色很像国画里的朱膘色,浅浅柔柔的,带着岁月温柔的老旧。前面便是摆在椅子旁边地上的鞋柜,简易而小巧,倒有些像笼子。里头的鞋子式样不新,也就是那种约是穿了好多年的旧皮鞋或是样子简单清爽的凉鞋罢了。
      我边看,同时从口中含糊出了“阿祖”。
      确实不是故意含糊,也不是因为紧张羞怯,只是突然又不大确定读音罢了。虽是不确定正确的读音,但我倒是确定,我那一声含糊的“阿祖”的音定是有偏差的。
      母亲这才笑对着我道:“你还记得么,阿祖可在你出生四十多天的时候抱过你呢。”
      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那么丁点大时候的事儿,怎么可能记得呢?这一说来我只觉着母亲这话有几分讨好的意味,倒不是对我,是对阿祖。
      我缓缓抬头,只见阿祖微露笑意:宛若洁白的栀子花一般静好。只觉着这般的莞尔,不似出现在老妪脸上的那种。
      这时阿卫倒出声了:“嗳,我去拿水来。”
      母亲应:“我喝茶。”
      阿卫不一会儿便去而又返,从走廊尽头的小厨房中端来两个杯子,放在挨着窗的桌上。我便过去拣了一张淡蓝色的塑料椅子坐。大的不锈钢杯子里是母亲的茶,茶呈暗色。那白的搪瓷杯中是开水,冒着热气:我端起杯子,唇吮着杯沿。还没待水吻上我的唇,我便感到了那烫人的水雾。又不好马上放下,只得作势在喝一般。
      母亲倒是喝了茶,只是从她脸上看不出觉得烫的样子。我便问:“你不觉着烫?”母亲挺善解人意地道:“那你便先别喝罢。”
      得了母亲的指示,我自如多了。只觉着大人们莫不是比常人更耐烫,那么热的水竟也不怕。
      阿祖朝角落的冰箱走去,拉开柜门,口中喏喏地说些什么,拿出一盒盒装的菊花茶来。
      “阿祖问你喝不喝。”母亲抿了一口杯沿。
      自然是要的。“谢谢。”我接过那一小盒菊花茶,刚从冰箱拿出来,凝着些冷冰冰的水汽,捏在手里湿湿冷冷的。我撕开吸管薄薄的包装,便立马捅破那层薄薄的锡纸,吮了一口。
      冰箱里的冰凉是有的,然后是菊花草木的清香——不是清甜的那种,而是淡淡的味道,却很爽口。最后才是回甘,却不留神呛了一口,呛着也是甜味——只是喉咙有些难受了。
      母亲见了,也不恼:“慢着点喝,又没人和你抢。”
      阿祖倒是笑了,很纯粹地笑。既不是那种高贵老妇人优雅的皮笑肉不笑,也不是街边买菜老太婆一咧嘴的血盆大口。当然,更不可能是我这种没事儿偷着乐的傻笑。
      我觉着吧,阿祖还挺好的。怎么个好法,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肆
      阿祖扭开了电视,坐回高椅子上。母亲则进了里间,我自是离不了母亲的,照例乖顺地随着她进去。
      里屋比前厅还大些,只不过因了有两张床而显得空间略窄:一张很是高大,我觉着我想要爬上去有些费劲。那老式铁床周围是一笼白烟一般的纱幔,母亲说那是蚊帐。还真难想象这种童话中公主的床幔是用来挡蚊子的,大人们可真一点儿也不浪漫。
      床顶上用铁丝吊着一个灯泡。
      “欸,阿祖没有电灯么?”
      “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母亲嗔怪道:“喏,床头也还有个小台灯的。半夜起来上厕所时能看清,不磕碰着就好了。”
      “噢,那灯泡怎么亮哩?”我作势去拉拽垂下的缁色绳线,母亲寻了正确的拿一根递到我手中:“喏,拉便是了。再一拉,就灭了。”
      我嬉皮笑脸地打趣:“谢谢啦!”
      一拉,果真是亮了。再一拉,果真是灭了。
      来来回回拉了几次,便失了兴致。
      我放开了绳子,继续打量屋子。另一张床比较低,亦没那么大。没有蚊帐,只简单铺着褥子。我便问:“那张大床,是阿祖的罢?那这张小床,是谁的哩?”
      母亲正把衣柜的布套子取下来——那是十分简易的衣柜,用塑料架子支着。外边套一层布套,有一道拉链可以拉开,便算是个像样的衣柜了。那布套子是豆绿方格的,久了有些发黄。
      母亲听了我的发问,方道:“是保姆的。阿祖年纪大了,虽然无疾无病,精神也好。但总归是要有个人帮衬着煮煮饭什么的。”她叹口气:“你来帮我。”
      我应了。帮她扶住衣柜的塑料架子,才问:“是那婆婆的么?”
      母亲答是。
      我的问题也问完了,故而无言。
      母亲把豆绿格子的布套叠成四方形,装进塑料袋里,说是要带回去洗。她又从包里拿出一块叠得整齐的布套,抖开来——水蓝色的衬底,上面是淡黄的兰花纹样。
      我努努嘴:“还是原样儿的好。”
      母亲忙着捋平褶皱:“什么?”
      我道:“这太素了。”
      母亲听了才笑道:“素净不好么?原的旧了呵,自当是该换新的了。”
      母亲套好后便开始收拾阿祖的衣服,一套一套放进去。阿祖的衣服不多,也难怪只用这么小巧的简易衣柜了。夏天的小衫多半很薄,皆是素色的:蟹壳青的底印雪白的碎花、鸭卵青的底衬荼白的纹样。诸如此类,素净得很。而裤子多半是深色的,鸦青、苍色。也只是单色的,不像有些老太太,还在黑色的裤脚边绣花朵纹样。
      这样一来,我不由得打抱不平起来:“阿祖是那个时代的人,怎就没有旗袍呢?”
      母亲有些诧异,还是笑了,带着些嗔怪的口吻:“你这孩子!谁老了还穿旗袍啊!”末了又补充道:“有倒是有,年轻时自是有穿的。后来当然扔了”
      如果母亲不说最末一句,也许我会噤声。可一听见“扔了”便觉着气不打一处来,怎可以扔了呢!“怎就扔了呢?不穿,也可以留下,挂在那里看呀。就是不要,也可以留给我”后来当然声音越说越小,不好意思起来,只好又慌忙地补充一句:“收着多好,也算个纪念。”
      大人们真是不懂,这么美丽的东西怎可以随便扔了呢!自小便随着外婆看电视,电视上身着旗袍的翩翩佳人,不免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不至刻骨、不及铭心;但终是时刻惦念,难以忘怀。
      那些女子多半有着高挑傲人的身材、纤细若柳的腰肢。洁白的藕臂轻挽一截碧玉的镯子,脖颈刻意伸长了几分,尖尖的下巴抬得老高——比天鹅还多几分傲气。
      自然,最显眼的还是那一身旗袍:颜色可以艳若桃李,亦可以清淡典雅。精致柔软的面料上绣着游龙彩凤、竹枝百花、水墨丹青——静是一幅景,动也是一幅景。
      梦里都有那样一个女子,在昏暗中侧着身子婷婷而立,隐约能看见旗袍上精细的绣线泛着柔柔淡淡的光华。还未靠近,她便款款远去。尖尖的鞋跟张扬又含蓄地叩着路面,旗袍在风中轻轻翩跹。只痴痴地望,不一会儿便没影儿了。却又觉着她并未走远:空气中犹有女子如兰的气息,也不知道她婉约的剪影是否融到远处的混沌中去了。
      母亲见我说着说着便怔怔地没了声,半是好笑地说道:“现在又不是民国,谁穿旗袍呢?”
      我半天没晃过神来,才反应过来时便有些不大好意思——半是羞半是急。只担心着心里那些小九九在这一怔的时间里被母亲窥知了,便赶忙寻思着岔开话题:“阿祖平日都做些甚么?她无聊么?”
      母亲整好了衣柜,便推着我出去:“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般无聊么?还有心思琢磨别人。阿祖素日里也不过是在下午和几个老邻居打打麻将、吃吃茶罢了闲暇时便看看电视咯。阿祖有时早晨也自己去买菜散步,独立得很。哪像你——整日没事儿似的,就只知道想这些。”
      我是有些不甘地想要回嘴,话挤到嘴边又成了:“呐,阿祖这么勤快,为甚么还要请保姆呢?这样婆婆的活儿岂不是很轻松?”
      话中竟带了些嘲讽婆婆的意味,我本来没这么想,不由得羞愧起来,不再多嘴了。
      母亲嗔了我一眼,又推我一把:“出去出去,别闷在屋里。自己玩儿去,快吃午饭了。”
      噢,我半是不情不愿地拖沓着脚步挪出里屋。阿祖好好儿地坐在那儿看电视,见我和母亲出来只转头瞥过来温和地笑笑。
      母亲搬把木头凳子过来,坐下和阿祖絮叨——定然是没我的事的。我便溜出了门帘,只见阿卫在择菜。她见我来了,放下菜,用抹布搓了搓手,笑道:“嘿,快吃午饭啰。”
      我想着问别人吃什么大约是不大礼貌的,再加之我实在不饿。便点了点头,算是礼貌地回应。没有再多搭话,只自顾自地走到了走廊上。
      伍
      虽近正午,阳光却不是很强烈。
      风倒是很慵懒,缓缓地拂过:拖着长长的尾巴,挽起朝走廊开的那扇小窗的浅蓝方格子布帘——母亲和阿祖的话语便影影约约地从帘后低低地传来,飘忽又绵长。还是南音,在耳边细细碎碎的。听不大清亦听不大懂,不过并不令人心生烦厌。
      南音,古老的方言。有着一种遥远的静谧的力量,隐隐地传来。
      我攀着铁栏杆,上边有清早太阳照过的淡淡余温。手抚过,不烫,一点儿也不。柔柔的温暖,既晕眩,也幸福。
      低头向下望,正是楼下房东家的院子——那年轻女人端着一个艾绿色的脸盆,发卷拆了,卷发在脑后团成一团。她照旧趿着拖鞋,自有一番慵懒的风流态度,姗姗地进了一间木头门框的小门。再望,便瞅不见了。
      看不见了,便不看了。思绪也不由得温柔起来。
      下面有一口井,石砌的。看上去仿佛过了很多年的样子。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人家家里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口井呢。一口真正的井。
      倒不是说我没见过井,只是那些井,虽都是有些历史的老井了,但都给用水泥填上了,说怕是不安全。
      我只觉着满是不服气:怎就不安全了呢?难道真有孩童会那么不小心跌进去么?我只觉得井就是用来打水的,若填上了,那么先前凿井的意义何在呢?说是为了保护陈年旧物的价值,到头来还不是使其丢失了本身的意义。
      这样想着,便觉得实在是羡慕楼下那户人家:他们可以从井中汲水烹茶、浣衣洗浴。
      老旧的日子,放在现下都是用来想象和回味的。
      “嗳——吃饭了。”母亲从帘后探出半个头来唤我,又转回去笑笑说:“这孩子也真是痴,外面站那么久。以前早就急巴巴地饿了。”
      我没挪步,固执地解释着:“不饿。”
      阿祖低沉地咕哝了一声,踱步到门帘边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又折回屋里了。
      母亲故作不悦:“阿祖都唤你吃饭了,还不来。”
      我只得拖着脚步进屋,吃饭不就是为了充饥么?不饿还吃,那不得撑着。见母亲已经帮着阿卫把桌子拖到了屋子中央,我便随便拣了把木头高脚凳,背对着窗子坐下。
      饭菜都上齐了:皆用配套的白瓷碗盘,碗盘的边上都纹着一圈石青色的兰花纹,样儿是十分素净。简简单单地乘一点炒青菜、炖猪蹄,看着也十分爽口。莲藕汤用一个绘着粉黄二色郁金香的陶瓷汤罐乘了,倒也看着得体。
      母亲半是呵斥、半是打趣我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忙也不帮。饭都在你面前了,还要人喂么?”
      我也不直接应:“和你换个勺子。”母亲的勺子比我的略小些,柄上还刻了玫瑰花和藤蔓的纹样,很是精美秀气。
      阿祖老早便坐下了,见着这场景,不由得一笑。眼尾微收,褶皱明显了些。她就坐在我的右侧,离得如此之近,甚至连眼角一两点淡茶色的小斑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扒了几口饭,便道:“实在是吃不下了。”语气委婉,总不能逼着我吃罢?这也确实是真的。
      母亲嗔道:“今天怎的这么秀气?”转而才笑道:“去罢去罢!”
      倒是阿卫停了筷:“不吃啦?”
      我摇摇头,一脸乖顺的样子。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了。
      隐约听见帘后母亲道:“今天真是——外边有甚么好看的?”然后才拔高了声音,冲我道:“中午热,别老是在太阳下晒着!”
      我吞了吞唾液,舔舔下唇:“嗳。”
      天气很热,可我不是一个人。
      楼下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猫咪,缩着身子,在水井边舔鱼骨头——在骨头在刺眼的阳光下一根根细细地闪着光。猫咪主体是白色的,背上有一大块黄的花纹。一只花猫。
      它不热么?我想。
      吃得可真专心呢!和我以前一样贪吃。
      然后我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难道我现在就不贪吃么?
      不由“噗”地一笑,而后又专心地看猫咪专心地舔鱼骨头。
      过了好一会,帘后传来收拾东西和道别的絮叨声。声音近了,就在薄薄的帘后。母亲掀开帘子,转身朝后道:“阿嬷,别送了。”又唤我:“莳萝,和阿祖还有婆婆再见。”
      我走近些,阿祖就在门边:“阿祖,再见。”
      阿祖温和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苍老,却又悠长:“慢些走。”
      阿卫则在阿祖身后,笑容可掬:“再见婆婆。”
      她听了含着笑意“嘿”一声。眉眼一弯,褶皱分外明显,却也显得十分和蔼。
      母亲拉过我:“呵,走了。”
      “吱呀——”一声,迈出了那扇高大的雕花铁门。回眸看,婆婆搀着阿祖还立在二楼,向我们挥手。母亲转头高声道:“走了——进屋罢!”
      走出了那条阴暗的小巷子,我的注意力便很快转移到母亲来时不曾带的墨绿色布袋子上:“欸,这甚么?芒果干?”说着便用手去拉。
      母亲佯装怒了:“拍甚么!这些都是阿祖给你的。那么急,刚刚不是不饿么?这会子倒是”
      我只好有些委屈地:“我又没现在要吃只是好奇罢了。刚刚我在看楼下那只小猫啃鱼骨头呢!”
      母亲嗤笑一声:“甚么小猫?那都是老猫了!还有,毛色也不纯”
      我拿出大人们平常说教的那一套来:“非也非也,不可以貌取人不,取猫。”
      母亲只笑:“你有你那一套。”说罢便不与我言语了。
      默默着,我忽然问:“呐阿祖,叫甚么名字?”
      母亲眼里少许惊愕:“怎的好奇心这样重?”
      “只是想知道,而已。”我的重音放在“而已”上。
      “宋念清。”
      “哪个‘清’?”
      “‘清秀’的‘清’呐。”母亲还是回答了我,不过又说:“操这么多心,又不管你甚么事。”
      我撇撇嘴:“怎就不管我事了?况且我也就是问问而已。”
      宋念清么。
      我将这个名字小心翼翼地含在嘴里,像是生怕将它嚼坏了。
      不过,很难将这个名字同年老的阿祖联系在一起呵。
      我只这样想着,觉着这个名字仿佛太年轻了。却不想曾忘了,民国时期,她亦曾是豆蔻少女。
      陆
      现在想想,那时我只七岁,却真是说对了。
      怎么就不关我事?

      曾问外婆:“呐,阿祖年轻时候是甚么样子呢?可漂亮么?”
      外婆亦不拒绝,淡淡地开了口:“阿祖年轻的时候可漂亮了。穿着旗袍,梳着齐耳的卷发”
      “噢,真的?”我下意识地接口。
      “自然是真的呵。”外婆若秋水般空灵的眸子逐渐迷蒙,宛若呵上了一缕岚雾。她怔怔地,却不是在看我,而是望着远方的某一个点:“以前,大家都唤她芙蓉花”
      时光离乱,一切都恰恰相反。本以为一切沧桑的过往云烟,即是已成过往。却不曾想,可以有一天,千丝百缕,与今人的命运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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