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学生

　　“千贯卖汝痴，
　　万贯卖汝呆，
　　现卖尽多送，
　　要佘随我来。”

　　宁静的午后，林谭手捧一本书，斜倚在一棵柳树上，听着耳边传来的孩童们的声音，只需一抬眼便能看见学堂里学生们正聚集在院中的高地上一边踢着毽子，一边唱一首这一带非常有名的童谣。
　　若是闭上眼静静地聆听，便可听到孩子们清脆的嗓音和银铃般的笑声。林谭听了好久好久，当他把眼睛又睁开时，恍然间竟然看到对面的树上坐了个人。
　　火红的单衣，一袭黑发随着微风飞舞，红锦两只□□的脚来来回回的晃着，白生生的，说不出的好看。他坐在树杈上，好奇的看着下面的孩子们，看着毽子在人群中翻飞，突然来了兴致，接着从树上一跃而下，一把将毽子捞到了手里。
　　孩子们被吓了一跳，纷纷打量着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林谭头疼的揉了揉眉心，从树下站了起来，起身来到了孩子们中间，语气不善的问那个正将手中的毽子左看右看试图拆掉它的人：“你来干什么？”
　　“啊？我想来看看你，所以就来了啊。”红锦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颇为奇怪的回答道。那种语气，就好像是林谭问了什么愚蠢的问题。林谭叹了一口气，深深的明白两人之间的对话宛如鸡同鸭讲，拿走了红锦手中的毽子扔回给了孩子们，不管红锦多么的挣扎，拉着红锦的手将他拖到了书院的屋子里。
　　孩子们在原地面面相窥，过了好久，有一个孩子声音小小的说：“刚刚那个大哥哥真好看。”
　　“是啊是啊，长得比杜家的新嫁娘还要好看。眼睛长长的，就像是画册上的那只红凤凰。”心思单纯地孩子们注意力总是转移的非常快。转眼间他们又开始谈论起了村中漂亮的新娘子们和有着妖异容貌的红锦，漂亮的五彩毽子被孤零零的遗忘在了一边。
　　屋子里，红锦摸了摸手上被抓红的地方，又不开心的撅起了嘴。林谭看着那块红印，心中也稍稍愧疚了一下，但是紧接着就疑惑起来，他明明记得自己刚刚并没怎么用力，怎么胳膊就这么轻易地被抓红了呢？
　　红锦依旧来回的摸着红红的地方，只觉得那里烫得很，人的体温和鱼的体温毕竟相差甚远。他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眨眼间却又挂上了明媚的笑容：“笨书生，我这回是特地来找你玩的，你这儿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啊？”
　　林谭冰冷冷的说：“我这里庙小仙小，没有什么来招待公子的。”说着，他转身来到桌前，用清水涮了一个倒扣在桌子上的粗瓷杯子，倒上了今早新沏的茶。红锦也不嫌弃，接过来便一饮而尽。
　　见他喝了茶，林谭默默地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神。两人坐在半旧的竹椅上听着窗外孩童们的欢闹声。听着听着，红锦突然问林谭：“我刚刚过来的时候，那群小孩儿们念得是什么童谣啊？”
　　“是祝愿孩子们长大后能聪敏机灵的童谣。”林谭语气平静的回答道，转头望向窗外模模糊糊的剪影，红锦继续认真地听又重新响起来的童声，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说到：“真是有意思，要是真有个商人专收愚笨这种东西，那他家的货物岂不是要堆积成山？”
　　林谭不回话，依旧只是望着，红锦漂亮的眼睛转了转，身子轻凑了过去，在林谭的耳边低声问：“他们干嘛一直唱这首？”
　　呼出的热气在耳边徘徊，林谭忍不住一个哆嗦，他悄悄把身体向旁边挪了挪。作为先生，他当然知道孩子们为什么一直唱这首童谣，这么想着，他的视线落在了院子角落里一个小小的，比周围的人都慢上半拍的影子身上。那个孩子叫阿灵，他的父母生下来就期望他聪明伶俐，所以给他起了这个乳名。他却与之恰恰相反，是这个学院里唯一的痴儿，眼看着就快八岁了，却连话都不怎么会说。
　　红锦看着林谭的动作，眼睛也落到了院子角落，修长深邃的凤眼仿佛穿过了薄薄的纸窗,突然间冷漠的笑了一下，说到：“有时候我真不理解你们的想法。无论活着时是那神算诸葛，还是蠢笨痴儿，死后也都是要一起在十阎殿前苦等着轮回转世，生前的事也都像是镜中花，水中月，触之即碎。”
　　林谭看了一眼红锦，理了理青衫站了起来，语气严肃的说到：“所有人都期盼着孩子能聪明伶俐，这是世间最根本的道理，你作为大人，又岂能说这种风凉话。”红锦听完也直起身，丝毫不退让的直视着林锦说：“那么蠢人在世上就活不下去吗？我若说那个孩子此生本就应该这样活着呢？你又怎么知道他活的不会比聪明人更潇洒快活呢？”
　　“不管怎样，聪明人总是更被世人认同的。”
　　“呵，世人，人活在这个世上就总是要害怕世人。”红锦自嘲的笑了笑，心中生起了一丝悲凉。他想，人活着就总免不了受世俗的约束。所以古往今来，就有了那为亡夫削发为尼的妇人，也有那为愚母责打妻儿的孝子，现如今，就连那童谣里都带上了人们虔诚却又充满了市侩的祝福。
　　那么他呢？他不也是在害怕着世人的口舌吗？
　　林谭其实并不明白红锦从刚刚开始就在生气什么，他隐约感觉可能自己做了一件错事，但无论他怎么想，也找不到自己究竟到底错在了哪里。看着低着头的红锦，林谭轻轻地点了点桌子，小心翼翼的问：“你，怎么了？”
　　红锦转头看着林谭脸上担心的神色，突然笑了一下说：“没事。”接着走出了屋子。林谭觉得他的这个笑说不出的怪异，里面藏了一些他目前还读不懂的东西。内心隐隐有些发慌，急忙地追了出去，到了院子里，就看见红锦正蹲在那个叫做阿灵的痴儿面前，脸上带着平静的神色，嘴里不知在念着什么。
　　那段词很短，等林谭赶到两人身边时，红锦早已念完了。只见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红锦嘴角微钩，轻轻附身亲吻了一下阿灵的额头，那一瞬，风都静止了，已经放晴的天空上又飘过了一片乌云，隐约间好像有什么被尘封起来的东西被强行解开。
　　林谭呆呆的站在一旁，就这么看着红锦缓缓站起来，看他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美丽的口中吐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句子：“今天干了一件恶事呢，但是谁让我心情不好，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可是会干出许多坏事呢，毕竟我原本也就不是什么好人。”说完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迟钝的阿灵，他用火红的衣袖掩唇轻笑了一下，接着就像雨日中那样，又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徒留林谭站在原地，耳边回荡着红锦留下的那声即迷人又邪魅的笑声。
　　几日后，村子里传出来了一个听闻，据说痴了八年的阿灵居然不傻了，不仅能流利的说话，而且居然还能磕磕绊绊的写完先生留下来的功课。
　　红锦坐在枝头，听着翠鸟告诉他的消息，摇晃着腿轻轻的笑，心想会不会有一天，有个曾经的痴儿向上苍祈祷，祈求自己从来都没有变得聪明过，而是就这么一直的傻下去，平安喜乐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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