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樱初启

　　袁丽淑不得不承认，在知道自己的搭档是林启的那一刻，她心里是窃喜的。林启无论从能力还是外表，都无可挑剔。发问卷那天，她早起一个小时，努力把耳前的碎发用夹子整齐地别在脑后，在第三次检查了自己的衣着后，她终于出发与林启碰头。“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林启似乎对她的姗姗来迟斌不以为意。袁丽淑正要询问有关调查的详细事宜，林启开口说：“问卷一人一半，这是你的那一份。”公事公办的态度，让少女心中旖旎消散得无影无踪。她接过那叠纸，自嘲的笑道，本来不也只是完成作业么，何必？再说你不总是讨厌男生对你献殷勤？
　　因为天气还是有点寒冷，这时街上的人并不多，再者很多人并不愿再被寒冷侵袭多一秒，所以调查进行得很慢。等到发完全部时，天色渐深。冬日的夜晚总是急匆匆的来，慢腾腾地走，强占日落的舞台，在巨大的天幕下，涂上一团团晕染不开的浓墨。经过一天的相处，林启的脸面对袁丽淑时不再那么僵硬了。一家火锅店新开业，在晚上开起盛大的烟火表演，为推广知名度也真是舍得下血本。烟花绽放在天际，二人也驻足观望。“这烟花真漂亮，是吗？”袁丽淑绽放招牌微笑，用手指着那团变幻的光，尽力显示出一个柔美的姿态。林启盯着她，低声道：“很好看。”袁丽淑刚想接话，突然发现林启话中有深意。他是说烟火，还是在说她？这本该是用花香装点的再完美不过的结局。俊男美女凝神对望，以烟火做背景，烟火绚烂远不及少女心中百折情肠。可是林启，却在这个时候，说了这样的一句话，让她遍体生寒。“那么你现在告诉我，”袁丽淑看着他，烟花在他的瞳仁里飞翔，“陈樱的书，是你弄的吗？”
　　“你在说什么？”“有没有做过，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少冤枉人了，别因为自己内心险恶，就那样看我。”“我看见你从教室出来……”“我没有！我没有！”袁丽淑大喊着背朝林启跑掉了。风刮着就像有人在她脸上扔刀子，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疼。林启，有这样一位女孩，她想靠近你，努力讨好你，她身上的每一处都经过精心修饰，她说一句话也要绞尽脑汁反复斟酌。可你呢，你想看她美丽外表下内心是多么阴暗，你想看她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又自作多情的傻瓜。那么今天你对我的温和，都是假的吗？你每次对我微笑的时候，心里都是忍不住作呕的吗？你怎么可以？这些念头在袁丽淑的脑子里嚎叫着，她无可奈何，眼泪如洪水决堤绵绵不绝。
　　最近陈樱的心情一直处在低谷，还没有从失去香水瓶的打击中回过神来。星期六的傍晚，她还奋战在作业堆中。洋洋洒洒地写下一大段不知所云的话，她发现挤牙膏式的作文实在写不下去了。心里躁得很，索性放下作业，准备出去走走。一副随身听，几块零钱足矣。
　　此时正是晚高峰。顺着熙熙攘攘的人流，陈樱坐上了公车的后排座位。戴上耳机，张信哲的嗓音隔绝了外界的嘈杂，深情又魅惑。耳机的音质很好，如同有人在耳边低喃，哼着悠长的调子，陈樱只觉得耳朵真的会怀孕的。在这大多喜欢泰勒或ＢＩＧＢＡＮＧ的女生群中，陈樱常常有种找不到共同话题的无力感。她喜欢张信哲刘德华，似乎像是一个诡异的怪胎。偶尔也有女生来问她喜欢的歌手，她羞涩了半天说了“张信哲”，对方的眼光绝对比看见“ＧＤ看上罗某凤”的新闻更惊异。陈樱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惊异的目光里听着张信哲的金曲，像个孤独又骄傲的老妪。其实喜欢谁，崇拜谁，又为什么一定要分出个三六九等？说到底，都是一群平凡的人，哪怕对着荧屏上的人哭得死去活来，舔屏舔得欲罢不能，他也不知道，有一个平凡又执着的你，一直默默地喜欢着他。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存在一个相反的自己吧？看小说的时候一面抠着脚大声吐槽“假的假的怎么可能有那么完美的人啊！”一面心里又默默地羡艳着，想要把每个细节都看在眼里，塑成一个完美的模型，在平凡而又漫长的人生中搜寻着。即使后来垂垂老矣，心中不免想起曾经那个青涩的自己有过的单纯而美好的幻想，独自坐在藤椅上，猛然惊醒而又微微一笑。看着别人拿着大把钞票炫富，一边飞快码字怒骂着此人品行的不端，暗暗又回想过去窘迫之时，别人游刃有余高高在上的曾经。这种心态女生表现得更为明显，如果有一位外表出色成绩优异的女生，总会看见身边众多侍者相随，背后却嘲讽得热火朝天，恶狠狠的语气里也掩盖不住的妒忌。陈樱那时还不懂为什么表面大家和气一团，背地却老是传扬有关袁丽淑的谣言。她们说袁丽淑家境并不好，根本没钱交学费，那些钱也许是不正当手段得来的，近日学校发起捐款，袁丽淑身为班干部带头捐了一千元，谣言愈演愈烈，这表面的平静，也快被底下暗藏的洪流冲破。
　　那时大多都懵懂年少，谁都渴望电视里的光鲜完美，偏偏大家都是不完美，不出众的。想像电影里女主弄个松垮丸子头？几圈跑操下来就糟如疯妇。想穿双小清新白帆布？对不起，食堂打个冲锋马上踩成煤球。偏偏出了个袁丽淑，她没有刻意的修饰，却将所有的男生的目光都吸引了去，所以她们都暗暗咬牙愤恨着。那时的青春，没有电影里主角无数次狗血的巧合。青春，是浸满汗水的校服，厚厚的瓶底镜，食堂大妈泛黄的牙齿，学生在讲台下讨论更多的是老师的穿着和长相，以及不为标准的普通话，永远有这么一位同学，胆子大上那么一点，每每听到口误就迅速模仿得惟妙惟肖，引起一阵窃笑便暗自满足。对于高中生来说，仅有的娱乐，大概就这么点吧，所以总是觉得日子乏味。就这么一直乱七八糟的任思绪驰骋着，被一个急刹车切断了漫长的旅程。
　　车子猛得前倾，害的她以为下一秒就会来个平抛运动。前面的司机在愤怒的挥舞着手臂，好像也在怒骂着，但是听不见，所以像哑剧一样十分滑稽。陈樱努力憋住笑，扭头看向窗外。街道人影幢幢，各式招牌嚣张地变幻着绚丽的颜色。街灯恒河沙数，点亮城市的天空。外面有丝丝小雨，洗不去无尽铅华。更远处，还有烟火，抓紧最后一秒在天幕上绽放。十字路口处有两个背影，有点眼熟。啊，是袁丽淑和林启。袁丽淑身着米白色毛衣，林启穿着黑色的外套，身材颀长，远远看去像一对年轻的璧人。袁丽淑正在说话，因为身高的关系，林启低着头倾听着，眼里有着温润的笑意。
　　原来他们，是这样的关系。陈樱扭头不再看。热闹都是他们的，自己什么也没有。那么自己，为什么又要存在于这个世界呢？是否像书上所说，不过匆匆走一遭？那些痛的苦的，最后又变成什么了呢？
　　“我爱你，是多么清楚多么坚固的信仰．．．．．．”
　　陈樱闭着眼睛，眼泪莫名地流下来。或许多愁善感真的是一种病吧。
　　既然爱是一种信仰，就请你们，一定要一直走下去。
　　她回到家里，闻到鸡汤的香气。妈妈正在厨房里忙碌着，看见她进来一边说“你刚刚去哪了”又说“这鸡汤没你的份不许吃出去出去”就把她往外推搡。陈樱觉得无语，就说：“为什么？”妈妈一脸得意：“香吧！这可是犒劳你爸的。”“我爸干嘛了？”“不是上次说你放假就去奶奶家的吗，三天假可以小住一晚。你爸也不知怎么的，一个人在那大扫除，我可不省力了么！”陈樱觉得数学不好很可能是遗传妈妈的。妈妈的逻辑永远这么简单粗暴。老爸可是平时袜子都懒得洗，被她说了老半天也不动手的。他搞大扫除可不是比与美国建交还难么！
　　陈樱暗自思索。说曹操曹操到，陈志远开门哼着小曲进来了。“樱樱啊，我回来了！”陈樱支走妈妈，低声说：“老爸，为什么最近这么殷勤啊？”陈志远的表情有一刹那的抽搐，他同样悄声回答：“其实是．．．．．．我把你妈买的戒指弄丢了．．．．．．”“戒指？！怎么丢的？”“我不是前两天戒烟么？没忍住，回老家拿了几条进口烟，还去了地窖拿了酒，从地窖出来戒指就没了！”是妈妈让陈志远戒烟的。周俐，也就是陈樱的妈妈管得严，私房钱都不许放。估计陈志远也是被逼急了，才驱车过去。 “．．．．．．你以为弄个大扫除就完事了么！”“诺，我不是还给她带了我同事用的化妆品么．．．．．．”“爸爸你．．．．．．保重。”
　　陈志远尴尬笑两声，等周俐走过来的时候，结结巴巴地出声了：“那个老婆啊．．．．．．”“干嘛啊？哟，你还带了化妆品？是不是你上次那个皮肤很好的女同事用的？”“那个．．．．．．跟你说件事啊。”“说！”“我把戒指丢了．．．．．．”“哦。．．．．．．什么？！你再说一遍！”＂戒指丢了．．．．．＂“戒指丢了？你脑子怎么不丢的！丢哪了？”“咱妈家．．．．．．”陈志远又解释了一遍。“还不就是你自己意志力差！明天就回去找！汤不许喝，晚饭你自己烧！”周俐气的瞪圆了眼。陈樱愉快地飘进厨房，大摇大摆地装了满满一碗。老爸还是自求多福吧！
　　“樱樱，你明天有空吗？”周俐问道。“啊，有的有的。”“一起回去找找戒指。”“嗯，我去。”
　　这难道不是不做作业的光明正大的好理由吗！陈樱心中的阴霾似乎一扫而光。
　　奶奶是一个安静的老人。她每天不外乎是做做针线晒晒太阳。因为只生了陈志远一个儿子，所以她对陈樱也特别关心，听说志远要回来，老早搬条木板凳坐在家门口观望了。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来了。见到陈樱又是一阵惊呼“瘦了瘦了”拼命塞些糕饼果子，让陈樱又温暖又无奈。
　　她跟奶奶说爸爸把戒指弄丢了，兴许在地窖里，奶奶先是笑了一阵，看见媳妇不高兴的样子，又骂道：“这个迷糊鬼。”
　　陈樱尽职尽责，立马进地窖了，在城市里久了，乡下的什么都觉得新鲜。地窖有些阴湿，空气中弥漫着酒的香味，还有一股陈旧的气味。阳光有一点从出口漏下来，可以看到无数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漂浮着，像鱼。陈樱蹲着仔细地搜寻每一处，都没有发现戒指的踪影。她抬头大声说：“爸爸，这里没有啊！”“那会是哪里呢，我也没找到。”“你再想想你去过哪里。”
　　“啊．．．”陈志远一拍头，“我还去了杂货间，或许可能是那里。”陈樱再次无语了。她只能爬出来，又跟着爸爸去了杂货间，双腿隐隐有散架的趋势。
　　杂货间里堆放着各种闲置物品，不好好翻动一下是不行的了。况且戒指那么小，更要聚精会神地搜索才好。陈樱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来回转动，却突然发现一团破的被子里有一块不正常的凸起，还有什么蠕动着。不会是什么老鼠吧！一想到蟑螂老鼠她就头皮发麻，叫了陈志远，然后又远远地指向那团被子。陈志远也是吓了一跳，带了根木棍，小心翼翼地把被子挑开。
　　看到被子里面的情形，陈樱彻底石化了。不是蟑螂，不是老鼠，是四只小猫咪！小家伙好像是睡觉刚醒，眼神朦朦胧胧的，两颗尖牙才冒出头，两只白色两只黑色，萌到不行啊！
　　陈志远却仿佛见了怪物一样的！大叫：“这里怎么会有猫呢！肯定是哪只野猫生的！”
　　周俐也闻声赶来，尖叫起来：“啊！会有细菌的啊，志远快去扔掉！”
　　“不要啊，它们这么可爱。”陈樱不情愿地说，“这么小很可怜的，爸爸，我们养着它们吧！”
　　“这么小肯定养不活啊！再说有传染病怎么办！”
　　“我说不扔就是不扔，你们都是没有同情心的人！”陈樱突然觉得大人永远是那么自私自利，只会在乎钱，前途，名声，地位。没孩子的时候一天到晚比收入比权利，有孩子的时候比成绩比特长，不知疲倦的在攀比的怪圈里匍匐，并乐在其中。这些难道不是生命了么！这么幼小，这么鲜活，让她感觉到了造物主的伟大和神奇。
　　父母最终还是把猫赶了出去。陈樱瞒着他们偷偷地捡回来，养在村子一个废旧的破屋里。这大概也许是她第一次这么激烈地忤逆他们，同情心泛滥也好，人道主义精神也好，她无法做到那样。翻云覆雨，随随便便就给它们判了死刑，可是它们又做错什么了呢。
　　小猫已经长了牙齿，可以吃硬一点的东西了。陈樱偷偷拿着饼干和鱼松出去。陈志远抬了抬头，装作没有看到。
　　小猫很乖巧地舔着她手心里的饼干，陈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看着它们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然后又羞红了脸。自己居然想当妈妈．．．呸呸呸，一天到晚都是胡思乱想的！要回去了，不然爸爸会发现的。像拥有了一个小秘密一样，陈樱窃喜着。再次眷恋地摸了摸其中一只雪白的毛，陈樱给它们换了垫子后离开了。
　　乡间的路总是有些泥泞，陈樱穿了白色的布鞋，皱着眉小心翼翼的，不想把鞋子弄脏。好了好了，快到了。千算万算，算不出迎面来了一人大步踏来，只听得“啪”一声，她千辛万苦保护的小白鞋毁于一旦。“靠！”陈樱正想发飙，抬头看见来人却迅速萎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怎么会是你？”
　　“我也想说这句话。”林启闷闷的声音传来。
　　陈樱刚想回答，突然转念一想，不对啊，怎么搞得我气势这么弱！不是应该他来道歉的么！这么一想她又上前几步：“你把我鞋子弄成这鬼样子！道歉！”“你．．．”“你什么你，道歉！”“我想说，你踩到我的脚了。”“啊，对不起对不起．．．”陈樱一下子跳起来，十分窘迫。气势，气势啊！她又懊恼了。林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其实心里早就笑得打滚了。他说：“这下我们扯平了吧。”
　　陈樱静默了一小会，说：“你怎么到这里来？”
　　“我有亲戚在这边办厂。有生意上的往来，以后会经常过来。”
　　“哦。”
　　“那你呢？”
　　“这里是我的老家。我带你去看秘密！去吗？”陈樱抬头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希冀，林启实在不忍拒绝，看着她晶亮的眼睛说，好。
　　鞋子已经脏了，走路也没那么多顾忌了。受破窗理论的影响，陈樱带着林启快速地来到废屋。
　　“你要带我看什么？”
　　“嘘．．．”陈樱拉着林启的袖子，跨过老屋的门槛。林启看着自己胸前的小脑袋，只想伸手去揉一揉。
　　“你看，很可爱吧！”
　　“这是哪来的啊？”
　　“在我家杂物堆里发现的，家里人不让养。我就搬到这里了。”
　　林启觉得她比班里大多一天到晚照镜子卷刘海声音发嗲的女生有趣一万倍。陈樱把小猫捧起来，说：“你抱抱它嘛。”林启顺从地接过来，看着小猫依恋地蹭了蹭他的胸膛，感觉真的很不一样。我靠，我不会是变娘了吧！林启吓得要死，赶紧放下来，对陈樱说：“让它们休息一下，我们走吧。”“你不觉得它们很可爱吗？”陈樱有点委屈。不想那么快离开。
　　林启当然不会告诉她“我怕我会变得很娘”，他略微沉吟，又说：“你出来很久了吧？会被发现的。下次再来看。”
　　“也是哦．．．可是再过几天就要考试了，谁来喂啊。”
　　“这几天我都会过来的，我走读。”
　　“你．．．”陈樱害怕他的脸色把小猫吓死。又觉得自己太夸张了，而且也确实没其他法子了。她点点头。
　　两人好像共同守护了一个秘密一样，一起离开了。箱子里，小猫颤颤巍巍地伸出头来，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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