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生

　　林和风很早就知道正常成人双上肢展开后左右指端的距离与身高基本一致。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知道的那些知识，好像一直都是冷的，是没有人在乎的知识，无比多余。再比如她曾经得意过自己知道ABO血型为什么叫ABO而不是叫ABC，刚知道时颇为自得，可是有谁关心呢？后来，这种无用论在她大学时期达到了顶峰，什么都是没有什么用，大部分人做着无意义的事，也许对自己来说意义非凡，可对别人来说往往就是没有什么用的东西。

　　真的是很让人心灰意冷。包括码字，又有什么用？去咖啡厅喝咖啡，又有什么用？吃东西，又有什么用？读书写字考大学，又有什么用？从大学里出来就是废人一个，又有什么用？拼命的考上了研究生，又有什么用？跟着老板混日子，又有什么用？毕业以后找不着工作，继续考博，又有什么用？博士出来能找到工作了，又有什么用？工作了挣钱了不花，又有什么用？花钱又有什么用？

　　所以人生是有什么用？活着有什么用？想这些是很残酷的事，个人的力量在这些终极问题上是太过渺小的。纠结太长时间人就会慢慢木讷下去，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
　　每当陷入形而上学的死胡同里的时候，林和风往往一溜烟的就跑去静坐在学校医院里无数长椅中的其中一个，一动不动，眼神空洞，露出听天由命的神情，同大多数求医的人群混在一处，分辨不出真假。
　　而在医院外的大道，面朝路边的通口，人流必经的地方，是苦难的展示区，是林每次想到呼吸都会暂停一秒的难过之地。
　　三甲医院的门外都是那样的吧，各式各样的小贩，形形色色的苦难，微妙的融合在一起，林和风真的是怎么都看不下去，同样也怎么都伸不出攥着钱的手。
　　她怎么都没办法安然自得的走过那片区域，步履匆匆的走过也无法办到，那片区域，不遮不掩的暴露着自己，把所有的一股脑摊在地面上展示给途经的人。她第一次经过是被同学带着走过去的，她不敢看，不敢看麻木的跪着的妇女，不敢看肢体残缺的同类，不敢看只到自己腰部的中年男性，到现在还是不敢直视路边的任何同类。他们是如何做到的呢，把自己赤裸裸的摊在阳光下，灵魂里的每一丝每一毫都能被看的清清楚楚。于是她宁可绕很远的路也不愿意经过那片困难聚居区。
　　可在医院实习的时候，她再怎么不愿意，也不得不去接触被病痛折磨的人群。看得多了让她觉得，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因为和庞大的人群有着巨大的不同，于是常常就觉得自己是残缺的。
　　她看到过触电截肢的小孩没了两条胳膊，依旧好动，整天在病房里走来走去。
　　被诊断为晚期胃癌的阿姨瘦成了皮包骨头，还是和自家老公谈笑着，商量着儿子的婚礼。
　　正值花季的少女肺结核，两侧胸腔变了形，在医生检查身体的时候，顺从的掀起衣服暴露出年轻光滑的躯体。
　　这些，面对这些患了疾病的人，林和风往往不敢多看他们一眼，不是害怕不是同情，是深深的无力感。有什么用呢？和自己知道的那些一样，和自己做的事一样，抗争不过的。所谓的疾病究竟是被治愈的，还是自愈的？

　　你瞧，在医生面前，病人顺从的赤|裸着。然而，谁拥有权利，可以如此坦然地检视另一个同类的痛苦呢？林和风深感自己是缺乏这种权利的，如若被赋予如此权利，必然是劫难。林悄悄观察那些职业医生时，总觉得他们之所以成为医生，首先是因为他们拥有强大的内心，还拥有理所当然审视他人的自信，于是就有了被信服的底气。她不行，她内里敏感脆弱，缺乏成为医生必需的特质，看到苦难又会有身临其境的代入感，故而专业知识再扎实，也无法成为职业医生。

　　有些人生来就是医生，拥有专业的冷血和残酷，可以把病人属于人的特征和所患的疾病分割开来，这样的人做医生是医院的顶梁柱患者的福音。而林和风是个普通人，很多和她同样的普通人穿上白大衣宣了誓，就自以为可以当个医生了。有人是努力的修炼、高尚，在被现实打击之下放弃，毕竟人性也是医生过不去的门槛之一。有的人一开始就不做挣扎一起沉沦。治病之人要保持平和的心态，不以病人怒、不以病人喜、也不建议以病人悲。如果在诊疗过程中过分掺杂个人情感，就会导致判断失误。所以不是说某些医学院在录取学生的时候会淘汰感性的人，也不无道理。
　　她曾经看到过一篇文章，“我见过喷到无影灯上的动脉大出血，见过心脏骤停、恶性高热，但那一次的紧张感是其他任何一台手术都无法比拟的。给HIV阳性的病人做手术，那一份如同走钢丝的紧张和压迫，只有当你切开艾滋病人的身体，手中握着他们充满血液的内脏和金黄色的脂肪。只有你拿着手术刀在他们身体内和自己指尖几个厘米的距离内游走，离断他们在搏动的血管。只有你的手术衣慢慢被他们的血液浸润，直到皮肤能感到这一份湿润，连自己的呼吸都能听到的时候才会懂。这种感觉只有经历过才会懂。这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对林来说，医生不过是一份职业选择，就算这个职业再高尚，它也只是一个选择，她珍视自己的生命，不愿意承担那样的奉献，于是她自觉的放弃，转身就可以选择既轻松又喜欢的其他种类。
　　而她那些大学同窗，大部分人最终还是毫无选择的一条道走到黑，这让她心痛。有些东西确实是，一旦入了门想出来就难了，最可怕的是没有勇气踏出那道门。

　　这是看到过的一位职业医生的自述，林和风看到的时候难过极了。那些忙到脱力的医生，可能是其他人的父母、子女、伴侣。“某段时间超级忙，每天都有急诊手术，然后有次周日早上8点到医院值班，开始收急诊病人、准备手术、上手术，一直高强度忙到下周五晚上才离开医院，这6天时间吃喝拉睡不是在科室就是在手术室，没有走出医院大楼一步，甚至没有精力从窗户看外面。6天后走出医院大楼时感觉外面整个世界都变了，变的很陌生很新鲜，不像是我来医院值班之前的那个世界。就仿佛我跟这个世界有了6天，6个月的时差，瞬间有种透入骨髓的恐惧。回去的公交车上旁边的老太太一直盯着我看，要让座给我，说我看上去随时都会倒下去。回去后睡了24个小时，做了好几个噩梦，醒来后跟这个世界的陌生感才消失。”

　　林和风心想，自己是太弱了。那些苦难和艰辛，自己连直视的力量都没有。其实她没有想过的是，她自己经历的已经够多了，所以如果能够选择避开的话，她就不愿意接触。她才不是弱者，她只是见得、体会的太多了。不管怎么说，最后她并没有成为医生，她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不止是大学时期，从小她就开始从自己的人生里寻找意义，寻找能让自己觉得有用的东西。过程很痛苦，是特别痛苦的，就好像被困在大雾里，一个人走着找不到方向没有别人，纵然大声呼喊无人回应。于是慢慢的她就和周围漫无目的的人群一样，迷茫的走着啦。周围的人群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大雾环绕着，反正林一直是雾里看花的状态。

　　这些试图表达的东西，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林心里想的那些。可是表达出来，就踏出了第一步啊。哪怕差了十万八千里，只要迈出了步子就能纠正过来。
　　无用论其实是一种很消极的观念，终极的想法就是自己的存在无用了，人类的存在无用，养成反社会人格，就很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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