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生

　　医生李虹今天遇到了熟人。若说熟人也不至于，两个人只是单纯的医患关系，没有纠纷也没纠葛，自从那女孩恢复的差不多就失去了联系，这些年又接触过那么多病患。所以这天再见到她时，李虹居然一眼就认出了那女孩，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李虹是心理医生，忘了谁说过心理医生都是精神病患者，李虹一直觉得这句话的核心概念就像是说买猪肉的都是猪一样，直到她收了一个病人。
　　那时她刚刚选择临床心理科没多久，如今也快十年过去了。

　　心理科的小李医生今天出门诊，这距离她第一次出门诊有三个月了，她已经很熟悉整套流程了。和其他科室不同的是，作为按时间收费的医生，她和同事们大眼望去都是悠闲自得的。

　　“林和风，女，18岁，本科在读，籍贯四川，现住址深圳。”病历上是这位患者的基本情况，小李医生在等待病人的短暂时间里，仔细的看了又看这几行字。
　　温和而恰到好处的敲门声响起，小李医生清了清嗓子，发出一声柔和的“请进”，努力摆出足够给人信任和温暖的架势，迎来了一个改变了她固有三观、进而改变了她一生的人。
　　“你好。”这位患者进门之后只冒出这两字，然后静静的绷着脊背，端正的坐在沙发上，微合双眼，面目上流露出好似惯有的淡漠。

　　这给了小李医生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观察这个叫林和风的患者。
　　国人长相，黑发白肤，身材偏瘦。大致扫了一眼，小李医生暗叹，身材比标准还瘦了几分，不会是为了现在的审美而节食导致的吧？
　　思索着，又边往女孩脸上细细打量去。对面的人是少见的美，带着些清冷，肤色比南方人惯有的还白上几分，隐约可见浅显的青色血管，似有贫血的相貌。额头饱满，眉宇是病弱也盖不过的俊秀，其间稍带着淡然忧郁。纯黑色眉，眉梢平直略翘起，眼睑微拢和在一起，看不清眸间神情。鼻梁挺直，嘴唇紧紧闭合着，带着几分执拗的神色，粉嫩的唇色否定了贫血的猜测。仅仅这么看去就知道女孩是天生丽质，病弱也难掩。

　　两侧黑发编了细碎的辫子，散在身前，细长的脖颈前压着串链子，是暗褐色绳子编做的，正中坠着个亮通通的银色圆片，刻画着些古老的线条。凸显的锁骨带着线条，凌厉的露在圆领的领口上方。着合身的深蓝色苎麻布上衣，通亮的银片一衬，更是多了几分民族的神秘气息，身前面料大半是带着丝样光泽的苎麻布，衣摆下端顺了右腋窝向下延伸出的斜线，不对称的向左斜多出一片。顺着斜线往后背、连着胳膊都换了棉布，贴着肌肤，看上去凉爽轻盈。
　　腰身是盈盈一握的围度，这让小李医生再次敏锐的把握了林和风不正常的瘦。再往下看去，是一双修长嫩白的手，因为位置低平，手背连着胳膊上的青色血管都格外凸显。一双手轻轻交叠在一起，放在同样交叠在一起的大腿上。顺着腿往下都包的严严实实的，黑色紧身牛仔裤只透露了一个信息，曲线，因太瘦而形成的，带着病弱的气息。
　　脚上是一双干干净净的棕色皮鞋，鞋面上有整齐的若干小孔，柔软舒适，看不出牌子，上面有时光的痕迹，可得益于主人细心的保养，反增添了份不惧风雨的光华。

　　“林和风？”观察时间结束，开始问话。
　　患者慢慢睁开双眼，小李医生觉得自己刚刚的观察都是白费力气，此人精气神都在那双寂静幽暗的眼眸里。那是双圆而大的眼睛，黑白分明，眼尾长而微微上翘。可是理应藏神的龙眼黯淡无光，神气便少了七分。小李医生心道不妙，这人看面相应是生于富贵之家，但是现在好像心魔缠身，这心疾却比一般人更难医治。

　　在校大学生通常不会有大的问题，小李医生也能放心的接收这种病人。20岁左右的年轻人，都不过是些爱情、交际、学习之类的问题，哄一哄就过去了。若是再严重些，就是亲人去世，抑或贫穷，再不就是同性恋。
　　说到亲人去世，小李医生是见过有子女痛苦不堪的三年无法释怀而来就医，也见过毫不在意眼泪流不出一滴的人来看哪里出问题了，无非是劝着释怀和感恩之类的。
　　关于贫穷，小李医生见惯了穷人。每次都想到“穷不可怕怕的是被贫苦扭曲的心灵”，又忘了哪里听来的屁话。心灵被贫苦扭曲？你当心灵是弹簧？心灵本来就是随环境变化的。穷不可怕？去问问穷过的人，哪个不怕得要命？怕的永不愿意再穷。大学生贫穷的话，兼职就能解决一切。
　　至于同性恋，小李医生也是见过的。没办法，三教九流她都得打交道，就发现三教九流里都多的是同性相恋，看得多了就能用谈论空气雨露的语气讲出来了。关于自我的认同感其实是最重要的，通常呢，她会劝那些摇摆不定的人多想想，想不通就专心赚钱，想通了的更要努力赚钱。

　　这个女孩子是因为什么，来看心理医生的呢？带着这样的疑问，小李医生和对待所有病人一样，翻开了记录本。
　　“我是林和风。一个月前我一切正常，这一个月里我不停的吃东西，可是瘦了好多。”
　　“瘦了多少？”
　　“我不知道，除了高考前体检和大学入学体检，我没上过秤。”
　　“大学体检多少？”
　　“不记得。”
　　“高考前体检？”
　　“48。”
　　“现在称了吗？”
　　“昨天去消化科，41。我有感觉，自己再瘦下去就没命了。虽然现在生活状态很糟糕，可是，我这条命是我仅有的了，我不想失去。李医生，请帮助我。”

　　小李医生被患者悲观的观点吓了一跳，不着痕迹的叹了一口气，慢慢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开始诱导式的问话。
　　“为什么不停的吃东西？”
　　“因为感觉胃里有个大洞，我想要填满那个洞。”
　　“一个月前是怎么发现那个洞的。”
　　“在李姨去世后。”
　　“李姨是？”
　　“是我的管家，是唯一一个爱我的人。她离开了，没有人爱我了。”微妙的停顿了一下，林又接着说到，“我又知道了杨莫一直有女朋友，连喜欢的人也失去了。”

　　“杨莫是？”
　　“是我的同学，从初中到大学。”
　　“你喜欢这个男同学？”
　　“杨莫是女孩子。是的，我喜欢着她。”
　　小李医生又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决定先放过这个敏感的话题。

　　“每次吃完以后，你会有饱腹感吗？如果有饱腹感又会做什么？”
　　林这次犹豫了很久，眼神游离了一下，却又坚定的开口，“我没有饱腹感，会有撑的感觉但觉得远远不够，然后我会催吐，把吃下去的全吐出来，然后接着吃接着吐，吐到全是胃液为止，可无论如何无法填满那个巨洞。”

　　小李医生这次没有叹气，心里是庆幸，这个患者目前的症状应该只是神经贪食症，不算难以解决，预后也还可以。不过暴食症一般见于对自己身材不满意的年轻女孩子，这个却不像是会对自己身材不满意的人，想来是有深层原因，而爱她的人之死和喜欢的人有女朋友应该是直接诱因。
　　“在李姨去世之前，你有过那种怎么吃都不饱的感觉吗？”
　　“没有......吧。”
　　“那有什么巨变吗？家庭的生活的都包括。”

　　林和风眼前闪过自己十几年的人生，回放了好几遍，最终停在了十二岁。她大大的眼睛失去了神采，试了又试，勉强组织出完整的一句话，“我，十二岁那年，没有家了。”林和风不敢相信自己会发出如此黯然的声音，她慢慢摇了摇头，想把嗓音中的哽咽摇走，却发现自己眼角含泪，干张着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慢慢的捂了脸，蜷缩成一堆，沉默在自己的心绪里。

　　这是她第一次和其他人讲起，隔了这么多年，她以为再怎么深刻的伤痕都已经痊愈了。
　　可这一句话里，却包含着那么多激动、黯然。
　　是无比深沉、巨量的情绪啊！
　　这些无形的东西是如何在身体里，埋伏着潜藏着...
　　自己又是如何背负着隐忍着，太累了啊！
　　到最后怎么也无法控制，全部爆发了呢......

　　倾诉在最后，可能耗尽了本就不多的气力，不知不觉间林和风就在沙发上睡着了。小李医生贪婪的在她身上浏览着，眼中带着心疼和惊喜。她想，这是一个好病人，自己一定要努力治好她。

　　“放心吧林和风，既然你来到了小李医生的诊室，那你的命就永远在你手上，任何人任何东西也不能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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