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魂匣

　　“ 我料到你昨天回来，怎么晚了一天!”花婆子劈头盖脸的一句，反而让我有点蒙。
　　这里必须解释一下，奶奶勒令我们连名带姓称呼她，我们一家人都不能例外。然而我们都不知道她的姓，就只能唤作她花婆子。街里邻坊也都这样称呼我奶奶，叫的时间长了，就连刚会说话的孩子也会瞪圆了眼球叫她“花婆子”。
　　“是昨天回来的，只是今天才来看您,真的是什么事都逃不出你的眼。”我抱歉着。
　　“肥子，你是不是累了，你脸怎么那么红……”花婆子又开始胡言胡语，这已经成了我们的共识，只要话题涉及到肥子，就是在胡言。我也未多留意花婆子的话，眼睛四处巡视，有一股力量在吸引着我，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书桌上，水滴瓶压着一张宣纸，有一种魔性抓着我向前。
　　“过三天务必过来。”花婆子的毛笔字，是隶书，有点秦汉篆逝隶盛的味道，细一点说就是“蚕头燕尾”。首笔画略滑，如蚕头般，尾笔画舞动，像燕子之舞。
　　脑袋里忽然有些说不清的东西若隐若现，总觉得花婆子的疯傻是骗人的。第一直觉就是书法这块，我自有我的佐证：民国后的书法厌古质，求新艳。简言之就是民国后的书法不求效古，反以古为旧，大为批判，追求独创，求新，其实艳俗。我不知奶奶何时疯傻，不过我知道奶奶生辰:民国元年生，是为书法求新之年。一直到新中国成立这段时间，书法都不求效古。
　　反观花婆子隶书的蚕头燕尾，只有一段解释：花婆子一直未疯，近几十年遍观古典书籍，尤其秦汉，致力专研。虽然只是臆测，心中却异常温暖。
　　父亲娶妻后，花婆子一直与父母亲分居，由于疯傻原因，父母亲都非常赞同花婆子的做法。而未进学园的我则隔三差五跑到花婆子家，听花婆子讲千奇百怪的故事。我虽小，却也先入为主地将花婆子定性为疯子，因为身边的人都这么说道，我也不懂如何取证。稍大以后，听着花婆子南派北派巫法，托魂偷魂偷尸之类的言语也甚觉是胡话。
　　现在的我有些模糊，到底是花婆子装疯，还是我们错认为她疯了，她其实并没有疯，只是之前的我们不相信她所谓的奇门怪事罢了。尤其是遭遇了柳乐的真假仙之鬼事，我更加模糊，内心却期待花婆子是在装疯。

　　父亲搬过两条长板凳，我示意凡任、付夸、柳乐坐下，柳乐突然一个劲地乱舞。我老妈眼露鄙夷之色，付夸赶紧制止柳乐，让他轻轻坐下。堂屋里空空荡荡，只有几张长短板凳，一张长条桌靠着里墙中间摆着，桌上只几只杯碗。我老妈从厨房提过来一只大红色水壶，几只绣着绿色飞鸟的瓷碗。
　　“板凳往中间靠靠，你们要听花婆子的事，我昨天琢磨了一晚上，她到底有什么好说的了！“ 父亲又作了一次沉思状，我们几个人也稍微定了定神，觉得故事应该开始了，我老妈一点也不爱听有关花婆子的故事，她比较排斥装神弄鬼的一切，她见势赶紧出了门去。
　　“我和花婆子生活了近三十年，花婆子1956年与你爷爷经人介绍而认识，也在同一年就结婚了。当年花婆子已界知天命的岁数，整整45岁，一年后，又以46岁的高龄生下我姐姐，可是不幸夭折了。你爷爷是个地地道道的工农阶级，纯正的贫农身份，这在当时是非常吃香的身份，不过想法却遗留了封建成分，非常古旧，他想留下一方儿，继承香火，于是第二年，又怀上了我，当时花婆子已经47岁，却遇上了难产！” 父亲顿了很长时间，我与凡任他们都不知该怎么调解这么悲伤而尴尬的氛围，只能默默地等着，等着父亲再次开口，“47岁啊，还遇上了难产，村头的李医师，分析利弊，认为这个子不能留，让花婆子到县上人工流产掉，否则人就会有危险，当时你爷爷贫农一个，只能一切等待天意:天要留人留两个，天要收人收一双，果真被你爷爷言中，留了一双人，但我到记事时起，却是个傻小子。”我们三个人一阵错愕，互相对了眼。
　　“但是，不是说你一直就是聪明异常的孩子。“我似乎极力为父亲争取面子，内心里，也有一丝怕丢脸的成分。
　　“这也是你爷爷后来跟我说的。”父亲说。
　　“爷爷，不是早就不在了。“我一副话不留人面的气势。
　　“你爷爷走的时候，我也已经15岁了，能记住事。”父亲说的云淡风轻，仿佛在议论别人家的是是非非，信手拈来。
　　我还想说点什么？
　　“你到底听我讲，还是听你扯。”父亲不由分说的一句，一阵颤栗遍及我身体，我不敢再冒出半个字眼。凡任、付夸也是一阵心惊，就连柳乐都笔直地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
　　“你爷爷对我的疯傻言语以及举止心寒不已，原本盼了个香火继承，却不料是个家族笑话。你爷爷是个极爱面的人，他一定要将笑话扼杀在萌芽里，都说虎毒不食子，偏偏你爷爷却对我动了杀心。你爷爷看着堂屋里疯傻的一对母子，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天未亮就赶着去集市，买了包耗子药回来。说也奇怪，你爷爷回来却见不到我的身影，他找了好久。他原本害怕我跑了出去，被其他人发现我是个疯傻小子，特别用一根粗制麻绳将我绑在床上，他找了很久，终于在邻村发现了我。听说我正在断案，当时邻村王福生和黄李两家合计杀了两只鸡，炖了一大锅鸡汤，刚开始大家都非常和善，相互谦让，不过就在鸡汤将见底的时候，由于谁家分汤多汤少，倒起了不小挣扎，果然鸡毛蒜皮出大事。两家十来口人险些动起刀子，每个人手中都拿着棍棒斧刀，看形势势必大干一场，你爷爷赶到的时候，我刚好要替他们解决纠纷，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此凑巧的时机仿如就为了给你爷爷瞅一般。我说这个问题简单，你们取两只碗过来，放在大锅边，福生叔你来分汤，你尽量将锅里的汤平分到两只碗里，王福生将汤分及两碗后，又从左碗取点及右碗，右碗取点及左碗，如此几番终于分好。好，黄李来取吧，取一碗你认为多的就好了，这样一来，果然两边都没话说，于是神童的说法传遍了各个村落，你爷爷可高兴坏了，脸上都笑出了老人的褶子。”父亲说。
　　“爷爷有告诉您是什么原因让你变聪明的嘛？”凡任脱口而出。
　　“这也是我这一辈子的谜，希望在我死前可以解开，小勇爷爷也毫不知情，只是临终前，他心中有愧，一定要了了这桩心事，我才知道这段过往。否则这件事就将被他带进棺材。”父亲有些失落地说。
　　“奶奶有跟你说过什么嘛？”我将焦点放到奶奶身上，父亲没有回复，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会不会奶奶也变正常了？”我大胆提出我的想法。
　　父亲再次陷入沉思，我总觉得这个问题将打破父亲前期构筑的所有体系，导致这些体系全然轰然崩塌。
　　父亲显出痛苦的表情。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