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鹧鸪天》

　　秋风片片，落叶敲窗。
　　窗纸刚刚发白，春娘便翻身坐了起来，拾了一件杏缎锦袄穿在身上，便下地来到书房。书房西邻寝室，穿过前厅便是。推门进去，点燃案上蜡烛，靠在椅子上出神。翠眉懒画，鸦髻慵梳，一穗烛光，满腹惆怅。这些日，春娘心中一直不快。
　　她寻思着如何给段石头写封书信，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可否派一队铁牌手来，乔装改扮，佯作响马。呼啸一声，冲上酒楼，口称惩恶扬善，除暴安良，一顿棍棒把那七个胡汉打翻在地，用绳捆了愿押往到哪儿，就到哪儿。先出了这口恶气再说。今日写下书信，即派来旺送去。最多十日，这个纠缠不休的疙瘩就迎刃而解了。
　　想到这儿，春娘打开砚台，从《定窑》蒜头水盂儿中舀来一小勺水滴在上面，再拿起一方《五胆八宝油墨》轻轻研磨着，一阵清香扑面而来，使她增加了不少信念。
　　另一只手展开一张《宣州》八行朱栏信纸，心中一边构思着言语铺陈。
　　正要下笔，院里传来瑞娘的说话声，她在和东院儿茶灶上的一个婆子打招呼。那婆子是送热水来的，见了瑞娘就唠叨个没完。瑞娘骂了她几句，那婆子就笑着跑开了。瑞娘又来到廊前，喊起丫鬟来，枝儿，早儿-。
　　胖枝儿和瘦早儿从厢房跳了出来，笑嘻嘻迎了上去。齐声问，今儿个瑞娘如何来的这般早。
　　来看看你们两个偷懒儿没偷懒儿，瑞娘故意沉着脸说道，若是怠慢了夫人，我可不饶你们。
　　哟-瑞娘，瞧您说的，吓死我俩个也不敢偷懒儿，胖枝儿笑嘻嘻答道。我俩儿怎么敢怠慢夫人，只是不敢惊动夫人睡觉呢。
　　瘦早儿也道，春娘待俺俩儿如同姐妹，这些日，正教俺俩个断句吟诗呢，我们两个已经背下三首唐诗了。
　　嗯，没偷懒儿就好。瑞娘说道，什么干不干，湿不湿的我可没有心思来听。
　　两个丫鬟笑了一阵，瘦早儿就说，夫人没起呢，瑞娘到俺们屋先坐一坐吧。
　　瑞娘还没有答话，只听得屋里传来一声痰嗽。瑞娘瞪圆眼睛循声望去，说道，瞧，起来了吧，还不赶紧伺候着。
　　两个丫鬟听见动静，说可不是么。这才稳了稳心绪，回转身提壶的提壶，端水的端水，先后走进书房。
　　春娘本来正要下笔写信，只听得三人说得热闹，便没了心思，只得叹口气，搁下笔，轻咳一声，靠在椅背上。
　　瑞娘掀帘儿进来了，一屁股坐在春娘对面的绣墩上。瘦早儿过来，倒了碗茶水，盖上盖儿，摆在瑞娘的面前。春娘吩咐，给瑞娘拿点儿《姜汁排叉》，让她尝尝。
　　胖枝儿端来一个用秫秸编成的浅子，里面放了两摞排叉，都有手掌大小。
　　这是《孙家老铺》炸出的嚼果。春娘说，每天早上我都叫他们送些花样儿来。
　　瑞娘捏起一个尝了尝，说，老孙家做的点心还是蛮香的，只是有点儿齁儿，太甜了。说着喝了口茶水。
　　两个丫鬟拉开窗帘，把铜盆瓷盂等物摆在春娘的面前，帮着她洗脸漱口。又用清水篦了篦头，梳妆一番，这才退了下去。

　　春娘坐回书案旁，上面已经收拾出一块干净地方，摆了几碟早点。她缓缓端起桌上紫砂倭瓜提梁壶，往豆青瓷碗里倒上茶水，呷了一口。又给对面的瑞娘碗中续上，她知道瑞娘来这么早，一定有事要回。
　　瑞娘果然开口了，说，又不是外人，你就别忙乎了，春姐。
　　春娘悠悠说道，正要给段督统写信，打算跟他借东风呢，你鲁肃就来了，我能不忙乎吗。
　　瑞娘嗝儿嗝儿一笑道，瞧你说的，我可比不了鲁大夫。又兴冲冲说，春姐，我可不是给你添乱来的。记得吗，前些日你说，要买下些柴禾，放在跨院里，准备过冬取暖用。
　　嗯-，春娘点点头。
　　这不，刚才路过柴市口，看见两大捆白松木的树段子，都是碗口粗细，五尺来长。捆扎的整整齐齐，结结实实。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实诚的樵夫，也没见过这么好的柴禾。真是奇了。我让他给挑来了。
　　春娘听了瑞娘的话，有些不以为然。捡起一块麻糖，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只是随便说了一句，这么好的木头卖做柴禾，可惜了，不过，倒是经得住烧呢。到了十冬腊月，往地炉里扔两根儿木绊子，一宿也烧不乏的。
　　说着呷了一口茶，又道，那就收下吧，钱的事不用跟我说，你能做主的。
　　瑞娘笑下，眨眨眼道，没有论价，白给的一样。卖柴的说了，管顿饭就行。
　　哦？春娘说，是吗，还有这么傻的人。
　　旋即又摆了摆手，说，让他把柴禾挑到后院柴房，叫他码放好了。管他一顿饭，看他能吃多少，打发他走就行了。
　　瑞娘扑哧一笑道，春姐，这些个琐事，还用得着跟你回吗，我自然晓得如何处置。姐姐你也不问问，这柴禾有多重。
　　春娘像姐妹一样待见瑞娘。这些年她为自己出过不少力，尤其举步维艰的那几年，瑞娘真是不辞劳苦，跑前跑后，求爷爷告奶奶的，请郎中，煎汤药，受了不少委屈，从没有离开过她，真是忠心可鉴。所以她从不跟瑞娘拌嘴发火。
　　听了瑞娘这般话，就问，我心里正嘀咕呢，听上去柴禾的分量不轻呢，莫非赶车来的？
　　可不是呢，他是挑着来的。两捆树段子少说也有五百来斤。瑞娘挑起眉毛，绘声绘色地说，他一上肩膀，毫不费力，竟然大步流星走了半里多地。我在后头都跟不上。
　　噢？春娘吃了一惊，说，好大的力气呀。
　　还有呢，春姐。当时我是被他的一个举动震唬住了，才引起我的注意。在过城门洞时，他被两辆相错的牛车挡住了。好像两个牛都犯了脾气，把个洞口卡得死死的。来往的行人车辆叫苦不迭，骂声连天。两个车把式连拽再拉，急得满头大汗，牛车就是不动地方。
　　这个卖柴的见了，便放下担子走上去，先后抓住两牛的犄角，双臂一较劲儿，就把两个牛给分开了，又倒推牛车，打开了道路。我看他少说有千斤膂力。
　　春娘吃着一牙排叉，嚼的嘎嘣嘣响，听得却是津津有味。
　　我追上他，问他这些柴禾要买多少钱。他说管他一顿饭就行。瑞娘眯起眼，吃吃地笑着说，你看，天下还有这等傻人。
　　春娘冷笑道，有这等便宜事？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砍来的柴禾原来只为一顿饭。是个傻小子吧。招惹他作甚，可别人家又后悔了，再来门上找后账。
　　瑞娘扑哧一声，笑道，看上去这卖柴的，真是个傻小子。不过人倒挺实诚，嗓音豁亮，掷地有声，说话算话。十七八的年纪，不是本地人。一开始他在《菜市口儿》豆腐坊墙根儿下蹲着，也不吆喝，路人以为是个运送木料的，在此歇脚，所以没人理会。豆腐坊几个伙计出来轰他，叫他赶紧挑走，说是挡了市面儿的买卖。他也不还嘴，挑起担子就走，又把柴禾挑到关厢夹道的巷口，靠在柴垛上冲盹儿。我从《菜市口》出来，见到了刚才那一幕，走上去打听端的，问他给谁家送的。他说，是贩卖的，谁要卖谁。问他，这些木料有什么用。他答，劈成木绊烧火用。这么着，我就给他盘了下来。
　　春娘说，这倒是个新鲜事儿。这木料当柴禾用，也不算什么。用这些柴禾，换一顿饭，可够新鲜的。听着像一出《秦琼卖马》，他遇着事儿了吧？
　　可说是呢，姐姐。瑞娘眨了眨眼，狡黠地说，我看他也是走投无路了。这柴禾不柴禾的不算什么，一顿饭两顿饭对咱们来说，也不算什么。难道这个卖柴禾的少年就没有可用之处？
　　春娘听到这儿，嗯了一声。端起茶碗思量了片刻，眼睛忽然一亮，像是自语道，哎呀-莫非接下来要演一出《秦琼救驾》？
　　瑞娘用碗盖儿轻轻刮着茶沫，听了春娘的话，喜出望外说道，姐姐英明，正是呢，不如说咱姐俩儿要排演一出《秦琼救驾》。这个少年不正是秦叔宝吗。
　　只怕是一个少年孤掌难鸣吧。春娘疑惑问道，他能冲得上去吗？
　　不要紧，瑞娘说。还有我呢。我来做戏，他来演。好吃好喝把他供起来，再推到前台，叫他骑虎难下。试一下看看。
　　春娘双眉一展，豁然开朗，说道，也好，也好，不妨试试。
　　瑞娘胸有成竹，喝了一口茶水。又把头凑过去，和春娘耳语了一番。
　　春娘思量了一下笑道，瑞儿我说你是鲁肃，你不敢当。我看你是诸葛亮，也当之无愧。我周公瑾可要借来东风了。
　　瑞娘说，别夸我了，那少年还在角门儿候着呢，姐姐不妨见一见，也看看他的膂力如何。
　　春娘点头道，好，哪，待我去看看。
　　二人说着，走出厅堂，只见廊檐处落下一片阳光，胖枝儿和瘦早儿正在阳光下朗读《千家诗》，春娘示意不必跟来。
　　说着，二人穿过月亮门来到园中，绕过一片菜畦。只见角门前的空地上，站着一个少年，两垛柴禾横在道上。他手里戳着一根扁担，长有丈六，通身紫乌色，两头箍着铜皮，上面刻有《睚眦怒目》纹饰，阳光下金辉兽面，青芒耀眼。扁担看上去不粗，和少年的腕子粗细相仿，质地定是很坚硬，色泽生铁一般。
　　近看少年，湖蓝色方巾罩头，红绒绳勒住头髻，绳缨垂落脑后，在风中抖动，显得英姿勃勃。九尺开外的个头，剑眉豹眼。一副搬到牤牛的身子板儿，月白色衬衫有些污渍，藏青色外衣半敞襟怀，红绿紫五股丝绦扎在腰间，脚下蹬着一双黑牛皮狻猊兽头短靴。眉宇间透出一股朝气。
　　春娘一看便知，原来是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后生。瑞娘轻轻咳嗽一声，走上前来。少年正过身，看见春娘二人，有些不知所措。
　　瑞娘开口说道，这是我家夫人，听说你能挑起千斤重担，还能行走自如，特来看个究竟。
　　少年急忙上前一步，抱拳深施一礼，说，夫人在上，小可这厢有礼了。哪有千斤，也就四五百斤吧，惭愧。
　　瑞娘笑笑不语。
　　春娘道了个万福，并没有答话，矜持地打量他一阵，方问道，瞅你，倒不像个樵子，也不像个买卖人，对也不对？
　　夫人好眼力，少年说。小的武州人士，原本去雁北《盛乐镇》投奔亲友，不料那人三年前已故去，没了着落。往回走时，又丢了盘缠，只得砍些柴禾贩卖，不为钱两，只为吃些东西果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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