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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畴但求无愧于心,有益于民,当日方投丞相,助讨乌丸。若以此受封,岂非畴以卢龙之塞易爵禄,终为不义之人?”田畴坐在榻上,转头去看身旁的夏侯惇。
二人的脸孔随着烛光摇动乍明乍暗。两张脸上明明写着不同的年纪,而且上面线条其实也差别极大,尤其是其中稍年长者的左眼处还有个触目的大伤疤,眼中乌珠已然不见。但奇异的是,一眼看上去,两张面孔居然给人很相似之感,都刚毅凝重,却又隐透侠烈之气。
夏侯惇迎上身侧人的目光,口已开,却欲言又止。
自征乌丸还邺,至今已是三年。期间田畴也不知道拒绝了多少次封赏,带着毋庸置疑的毅然决然。孟德知道田畴并不会为爵禄动心,所以让自己来以情动之。
只是如今大多人都觉得,这般志向其实无需转移……包括荀令君。
“故匹夫守志,圣人各因而成之。”[1] 看着许都来信中清劲笔迹,几乎听得到那个声音,温和却无容辩驳。就像前些年孟德欲表他为三公之时,十数次坚执辞让,终是不受。
其实自己大概比孟德都更早明白荀令君的外朗润,内刚直。早在当年的鄄城,郭贡兵临城下时,他执意独去敌人军中以舌辩退兵,又何尝有人劝得住他。从城上看去,只能看得到他衣袂当风,虽柔,却韧。
即使那个人未逝,只怕也不会让他的心思有丝毫改变。
攻城略地不难,但要改变人心,谈何容易。
所以夏侯惇只是叹了一声,拍上田畴的肩:“曹公……与我,皆是心意殷殷,子泰不能顾乎?”
田畴有一刹那的无措。与面前人的倾盖如故,和数十年来心中的坚持,一时居然不知孰轻孰重。又或许,无措的原因其实是茫然。八百年周室一朝倾颓,有霸主问鼎天下逐鹿。而四百年汉家之后,又会是怎样?
但是,对自己来说,已经不必知道了。脑中忽如灵光一现,自来无法理解的一首古歌,竟已不再难明。
于是田畴整整衣襟,郑重向夏侯惇稽首下去。
“将军雅知畴者,不意犹复如此——若必不得已,请原效死刎首於前。”他伏在那里,没有去看夏侯惇脸上满满的无奈和憾色,只是任那首古歌在脑中响起。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哀矣。[2]
建安二十五年,洛阳。
盏中的当归汤热气氤氲。曹操饮干那些药液。
果然,自己也到了归去之时。能看见榻侧贾逵的脸,满是庄肃威严。玺绶托给这样的一个人,是可以安心的。即使,心可以安,并不等于没有遗憾。
曹操阖上眼,却看见面前江流天地外,上吞巴汉,下控荆襄。于是他轻声喟叹,不在意有没有人听到。
“我前后行意,于心未曾有所负也。”
但毕竟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所空负的,却是那些未遂的大志。眼前那几张熟悉的面孔掠过,与他们所谈的王图霸业,言犹在耳。
无奈,天不假年。
即使可以不在意那些巴丘疾疫,赤壁烈火,关山迢递……却终是抵不过心内渐冷,渐觉无人可以信托。所以终于在陇右望着蜀山崔嵬,叹一声既得陇何必望蜀,任别人腹诽壮志消磨。
犹记当时在长安,仰望金人捧盘承露。[3] 已经遣人去召驻守那里的刚严烈性的黄须儿,但恐怕也是无缘最后一面了。
而子桓,如今应已收到自己病危消息,大约正在邺城的铜雀台上,焦虑徘徊。
其实,夜夜照耀金人和铜雀的,是同一轮明月。太多人明白,却勘不破这一点。
曹操睁开眼来,决定口授一道令。那些军国之事已经吩咐完毕,这令只是给儿子们的。
枭雄最后的声音回荡在室中,其实并不威严,反而有丝隐隐的愉悦和……戏谑。只不过,那些诚惶诚恐跪在身前的人大概不会听得出来。
但这无关紧要。因为,应该很快就见得到能听懂这些的人。曹操在心中无声微笑。
“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台上施六尺床,下施繐帐,每月旦十五,辄向帐前作伎乐。汝等时时登台,望吾西陵墓田。”
***
尾声的尾声:
《三国志·明帝纪》:(青龙元年)夏五月壬申,诏祀故大将军夏侯惇、大司马曹仁、车骑将军程昱于太祖庙庭。
《裴注三国志·明帝纪》注引魏书载诏曰:“昔先王之礼,于功臣存则显其爵禄,没则祭于大蒸,故汉氏功臣,祀于庙庭。大魏元功之臣功勋优着,终始休明者,其皆依礼祀之。”于是以惇等配飨。
《三国志·齐王纪》:齐王讳芳,字兰卿。明帝无子,养王及秦王询;宫省事秘,莫有知其所由来者……
(正始四年)秋七月,诏祀故大司马曹真、曹休、征南大将军夏侯尚、太常桓阶、司空陈群、太傅钟繇、车骑将军张合、左将军徐晃、前将军张辽、右将军乐进、太尉华歆、司徒王朗、骠骑将军曹洪、征西将军夏侯渊、后将军朱灵、文聘、执金吾臧霸、破虏将军李典、立义将军庞德、武猛校尉典韦于太祖庙庭。
(五年)冬十一月癸卯,诏祀故尚书令荀攸于太祖庙庭。
(猫偷偷伸爪按:《三国志·荀攸传》:……正始中,追谥攸曰敬侯。)
裴松之注:臣松之以为故魏氏配飨不及荀彧,盖以其末年异议,又位非魏臣故也。至于升程昱而遗郭嘉,先钟繇而后荀攸,则未详厥趣也。……
《三国志集解》此处注:何焯曰,遗郭嘉者,亦以其非魏臣故也。景元三年复祀嘉,盖司马氏以厉其党。赵一清曰,是时配飨不及郭嘉,何焯以为非魏臣之故,而后景元三年仍以嘉祀太祖庙庭,盖司马氏以厉其党,此语不可解。岂误记郭淮为奉孝族属乎?此则颍川彼则太原人也。奉孝子奕,亦非典午之党。
《三国志·陈留王纪》:陈留王讳奂,字景明,武帝孙,燕王宇子也……(景元三年)诏祀故军祭酒郭嘉于太祖庙庭。
《三国志·武文世王公传》:环夫人生邓哀王冲、彭城王据、燕王宇……燕王宇,字彭祖。
***
读历史的过程,是拿了那些史料作圆心,思绪作半径,以意识流无所不在的笔触,画出一个越来越大的圆的过程……圆内是已知,圆外是未知。
于是读得越久,就越触到更多的未知,越看不清历史究竟是什么样子。
其实看世上的事,大约无不如此。
所以,请大家一起,自由地,穿越吧……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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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终于树洞完毕,撒花~~当然,其实关于三国的话是说不完的,但这个树洞虽然粗糙不堪,但没有坑掉,对我自己来说就足以撒花庆祝。
就像在文案里说的那样,对为啥最终把文这样定名,算是给了个交代。其实也是满简单的一个理由……但复杂的事情,很多时候也不过就是由一些简单的片断组成的吧 (殴打,好烂的说法Orz)
其实对这个尾声的处理,也并不是很满意的,大概是有些东西本是无可言喻,说出来就变味了……(写不好就承认吧,找这个借口作甚)
至于楼下承诺了打算写的关于荀攸的篇外,其实跟正文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实际上,是忽然兴之所至起了一个有点恶搞的念头,hiahia。所以,应该将会是一篇八卦的贺年文吧……但请不要对这个人的速度有过高期待啊啊啊啊
【1】见《裴注三国志·田畴传》注引魏书载荀彧议
【2】《史记·伯夷列传》: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於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哀矣。”
【3】【《裴注三国志·明帝纪》注引《魏略》曰:是岁(景初元年),徙长安诸钟懬、骆驼、铜人、承露盘。盘折,铜人重不可致,留于霸城。大发铜铸作铜人二,号曰翁仲,列坐于司马门外。又铸黄龙、凤皇各一,龙高四丈,凤高三丈余,置内殿前。起土山于芳林园西北陬,使公卿群僚皆负土成山,树松竹杂木善草于其上,捕山禽杂兽置其中。
《汉晋春秋》曰:帝徙盘,盘折,声闻数十里,金狄或泣,因留霸城。】
铜人、承露盘等等的来头:
【《史记·孝武本纪》其後则又作柏梁、铜柱、承露仙人掌之属矣。
(◇集解苏林曰:“仙人以手掌擎盘承甘露也。”○索隐三辅故事曰“建章宫承露盘高三十丈,大七围,以铜为之。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饮之”。故张衡赋曰“立修茎之仙掌,承云表之清露”是也。)】
诗词中常用指代为“金茎”(班固《西都赋》“抗仙掌以承露,擢双立之金茎”;卢照邻《长安古意》“汉帝金茎云外直”)、“仙掌”(杜牧《早雁》“仙掌月明孤影过”)、“金铜仙人”(见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