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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老地方”
第三回 “老地方”
看完书信,二人隐隐觉得或有大事发生,但又不知究竟将会是一回什么事情。凌羽然捋了捋鬓旁的青丝,啜了一口茶水,看了看常笑尘、又瞧了瞧南宫忧,微微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又将话吞了回去,顺手拈起一块酥糖塞入了口中。南宫忧思忖片刻,却开口问常笑尘道:
“书信的末尾有没有署日期?”
“没有。不过,据周碧航所说,风浪是七月十三起的,信是七月十四发现的。”
“嗯,所以,信应该是七月十三之前几日写的。”南宫忧一边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一边回想着“九刀仙”斗迁告诉他的事情,“据斗迁所说,湛云山庄的田启枫和他两个儿子是六月十五被陆飞杀的,所以,包敬端写给禹良诚的信一定是六月十五之前送出去的。”
“不错,这样一来,日期就可以对上号了!”
“可是……他们想干什么呢?”凌羽然插话道,“信里说的‘东贾’当然是倭寇,不过,那个‘达人’是谁?他们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呢?‘事谐’……这‘事’到底是什么‘事’呢?”
“难道是……”常笑尘轻啜一口茶水,将茶杯缓缓放下,身躯微微前倾,朝南宫忧、凌羽然二人各扫了一眼。二人立时便明白了常笑尘的意思,却都不把话说白,只各自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
“呵,”凌羽然淡淡一笑,柳眉微微一剔,朝椅背上一靠,“如果真是那个事,那就不干我们什么事了!”
“可是事到如今,我们已经被牵进来了……”南宫忧长吐一口气,幽幽的说道。
“我们不是已经把湛云山庄满门都灭掉了么?”常笑尘苦笑道。
“还有许子菁……”南宫忧淡淡的接口道。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了……
“哎呀,我这老爹爹也真是的!湛云山庄跟倭寇搞什么鬼同我们有什么相干!干吗非弄得这么神乎其神的!”凌羽然呼的站起身来,座下的椅子哐的一声,被她带倒在地。她兀自不肯干休,抬脚将那把椅子踢到了门边。
“羽儿别生气……”常笑尘忙跟着站起身来,扶住凌羽然的双肩,轻轻晃了晃,陪着笑脸哄劝她道,“没事的噢!没事的噢!”
“事情都做出来了……”凌羽然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坐到了床沿上。
“对了,笑尘,”南宫忧忽然开口问道,“你带出去的信鸽有没有被人偷走过?”
“啊!是了!”凌羽然一听南宫忧提起信鸽的事,赶忙从床沿上站起,“八月十一,你带出去的信鸽飞回家来一只,把我从苏州骗到了洪湖!”
“带出去的信鸽的确少了一只,不过我以为只是不留神飞跑了,于是也没留意。羽儿,你说你被骗到了洪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这样的……”南宫忧把事情说了一遍。
“妈的!”常笑尘不由得喃喃的骂了一句,随即捧起凌羽然的面颊细细瞧了瞧,“羽儿,让你受委屈了……”随即又转向南宫忧,正色说道:
“南宫,真是多谢你了!”
“这么客气!”南宫忧淡淡一笑,随即开口问道:
“后来呢?你在崂山赶月山庄住了几天?”
“只住了一天,因为得到消息,陆飞极有可能再次去湛云山庄。我怕南宫你一个人在这里应付不过来,所以第二天我就立刻动身了。”
“那……如今……我们怎么办?”南宫忧站起身,喝了一口茶水,开口问道。
“分头查访吧!”常笑尘微一沉吟,开口说道,“南宫,你去长沙,探探‘楚兴隆机坊’的情况;我和羽儿去松江府。”
“就这样吧!”南宫忧浅浅一笑,“你们一路小心!”
“你也是!一个人!多加小心!”
深秋入冬的时节,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冬雨宛如浸过了冰块的梅雨一般,一天接一天的下个不住。天雨,路泞,因此上行得也慢。直到九月十一傍晚时分,南宫忧才在长沙城西的河埠头下了船。
雨停了,天也黑了。南宫忧收起雨伞,沿着城根往南而去。城门固然关了,不过他要越城而入也并非难事。只是他不想住在城中,倒想去“老地方”瞧上一瞧。
这“老地方”自然便是八年前他与常笑尘挑了“潇湘十四妖”的红枫岭白龙寺。
长沙南城一里外便是红枫岭,因此上戌牌不到,南宫忧便已坐在白龙寺客房内的床沿上了。
这客房位于白龙寺东厢,靠北墙放着一张床榻,床榻上方悬着一幅“心”字;东窗下放着一张书桌,摆着文房四宝;书桌旁是一把木椅。房内陈设虽然简单,却也清爽。今日乌云居然退了去,一丝若有若无的月光从半掩的窗缝渗入屋内,如同往书桌上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霜粉。夜风拂过,虽然寒意凛凛,却将这红枫岭上枫叶的清香送入屋内,倒也给南宫忧乱麻般的心绪平添了几分清爽。
他缓缓踱到窗边,深深吸了一口夜风送进来的清香,下意识的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了那枝竹笛……
毕竟已然入夜,他特意留心压低了声音。沉沉的音律隐隐渗入夜风之中,不知是否也能这般隐隐的飘荡到杭州玉皇山脚的三友斋、飘入她的绣阁……
那暖暖的绣阁……那他只进去过一次却永生难忘的绣阁……在那绣阁中,在那香榻上,他曾和她相拥到了一起,他曾和她融为一体……
那是他和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
正当他收起竹笛,打算洗漱歇息时,忽然耳畔传来了一阵歌声……
这歌声是女子所发,音色却是平平,其间还带着些许的嘶哑。那第二个“错”字刚唱了一半,便止住了。也许是南宫忧笛声虽沉,音调却高,那女子跟调而和,倒有些力不从心了。
听到这歌声,南宫忧连忙转过脸去,支起窗子,定睛一看,只见一双杏眼也在瞧着他。二人相视片刻,不觉都浅浅一笑。就在那一笑间,南宫忧居然仿佛感觉她的面颊微微泛起了一抹轻霞。
自然,这只是感觉,因为那女子的脸是背着月光的。
她约莫二十二、三年纪,一丛刘海斜斜的覆在额上,眉眼间兀自带着适才那一缕浅浅的笑意;淡青色的窄袖掩襟上衣衬着淡紫色的长裙,在那若有若无的月光映照之下,显出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深邃……
“姑娘,对不起,打扰你歇息了吧!”南宫忧整整衣裳,朝那女子躬身一揖道。
“没事!”那女子又冲着南宫忧浅浅一笑,扭头去了。一阵夜风拂过,漾起她脑后那束马尾的几缕长发,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仿佛萦入了南宫忧的鼻腔。
从长沙城南门往北里许,横着一条东西向一里余长的白麻石街。这街名唤作“织机街”,街北侧排头开着十三副门面。最东头门面前立着一根丈余高的旗杆,挑着一面四尺见方的织锦红旗,旗上绣着五个金黄色的隶书大字:“楚兴隆机坊”。从东往西,每副门面的门首都按《千字文》排着字号,从“天”字直到“辰”字,几乎排满了大半条街。
织机街南侧、楚兴隆“玄”字号门面的对面开着一间三层酒楼,酒楼前“吉祥斋”的幌子随着深秋的金风微微招展,恰巧将坐在二楼窗口的南宫忧时不时的隐到了幌子后面。
此时已是酉牌时分。从辰牌左近来到这酒楼吃早饭起,南宫忧已在此处坐了一整日。而这一整日来,织机街上咔啦咔啦的织机声便不绝于耳,却从未见一个机工从机坊里出来过。若这机坊依常例卯时开工,到酉牌时分,机工们竟已一连做了六个时辰的活计!
深秋时节,天黑得早。南宫忧桌上的蜡烛已然换过一轮,约莫天近二鼓,酒楼内的客人已将次散尽,才从那机坊的十三间门面内拥出一大群机工来。
一里多长的街面上约莫有一千余机工鱼贯而行,却静得出奇。除了踢踢沓沓的脚步声外,竟仿佛无一人说话。机工们口中发出的,只有粗重而低沉的喘息。东天的上弦月在白麻石板路上拖下一重又一重缓缓游移的黑影,就如同一群无处栖身的鬼魅一般……
吉祥斋酒楼打烊了,店伙小心翼翼的将南宫忧请出了门。
机工已然散尽,一里多长的织机街仿佛一口摆在城中的空棺材,死一般的沉寂。南宫忧加快脚步,朝西街口走去,他有些乏了,很想快些回到白龙寺,泡个热水脚,好好的睡上一觉。
不料刚刚行到街口,他却停下了脚步。
街口倒着一个身穿褐色短衣的人,瞧这光景多半是机坊里的机工。南宫忧将他扶到街边倚墙坐定,就着月光一瞧,见这人约莫四十四、五年纪,一张脸苍白得如同死人一般,满额虚汗,显然是累晕过去的。
南宫忧轻叹一声,伸手摁住他的人中,将他掐醒了过来。
“谢……谢谢这位官人……”
“别谢我……”南宫忧沉吟片刻,从袖中掏出一锭大银,约莫有十余两,“把工辞了吧!拿这点钱把身子调养好,去做些买卖吧!不然,你迟早累死……”
那机工一时间呆了,竟瞠目结舌的不知所措。南宫忧把纹银塞入他的怀中,自顾迈开脚步,转向南门而去。
一阵夜风袭来,月亮又隐到了乌云背后。
红枫岭默默的耸立在乡间小道旁,满山的枫叶簌簌作响,如泣,如诉,如叹,如惜……
南宫忧止住了脚步……
“你是谁?这么晚了,干吗跟着我?”
“是我。”是那音色平平、带着些许嘶哑的声音。
“是你!”南宫忧不禁微微一怔,循声转头一瞧。
斜斜覆在额上的刘海,脑后的青丝束作马尾,淡青色的窄袖掩襟上衣,淡紫色的长裙……
果然便是昨夜随他笛声而和的女子。
“姑娘跟着我,有什么吩咐?”
“没吩咐就不能跟着你?”
“这……”南宫忧自我解嘲般一笑,“当然不是。”言讫,他朝道旁微微让开了路:
“姑娘请吧!”
那女子却不移步:
“你刚才不是问我有什么吩咐么?那就陪我说说话吧!”
南宫忧不禁一愣。
“怎么?不愿意?”
“说吧!”南宫忧微微一笑,坐在了山道旁一块石头上。
那女子也在南宫忧身畔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说什么?”
“你干吗给那机工那么多钱?”
“不想他干得那么辛苦,机坊的老板太过分了。”
“那你觉得给他钱有用吗?”
“至少对他,有用。”
“那还有那么多人呢?他们怎么办?”
南宫忧沉下脸,一言不发,瞧了那女子一眼。
“你在想,杀了老板,他们就没事了吗?”
“没用的……”南宫忧轻声说道,“杀了包敬端,还有王敬端李敬端陈敬端来当老板。我一个人,能杀得了多少?”
“你也明白,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被我撞上了,就救了吧!”南宫忧淡淡一笑道。
“你倒想得开!”
“想不想得开,不都得过嘛!”
“你为什么去织机街盯了一整天?”沉默片刻,那女子忽然开口问道。
“那……你为什么盯着我一整天?”
“因为……你笛子吹得好!可以再吹吹么?”
陡然听到那女子口中冒出这么句话,南宫忧不由得蓦的一怔。
“对不起……”他开口回答道。
因为,他的笛子只为她而吹。除了她,他再不会为任何一个女子吹笛。
不过南宫忧倒也没察觉到那女子究竟有多失望,只见她倏的站起身来,淡淡的说了句“走吧”,便迈步朝岭上而去。
夜里,下起了雨,天气一时间变得越发的冷。南宫忧扣上窗子,坐在炭盆侧畔,随手翻着一本《三国演义》。看了几页,觉得有些乏了,便起身提起架在炭盆上的水壶,打算洗漱睡觉。
然而他刚刚回转身,却发觉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猛的一颤。他立刻意识到有风灌进来,晃动了烛火,赶忙放下水壶,矮身蹿到窗下,定睛一瞧,果然见窗纸被人戳了个小洞,狂风夹着雨滴,正不断从窗洞蹿入房中来。他轻轻从袖中抖出一颗飞蝗石,扑的从窗洞中弹了出去,却没听到一丝声息。想来是那人一见南宫忧矮身,便立刻从窗洞边闪开了。
他起身晃到窗子侧畔的墙边,抬手轻轻将窗子打了开来。
窗外的东偏院里立着一个人影,身段修长,婀娜有致,正是同住在白龙寺中的那个女子。她手中举着一把油纸伞,正朝着墙头上张望。看到从南宫忧客房的窗□□出烛光,她转过头来说道:
“刚才院子里有人。”
“眼下大概已经走了吧!”南宫忧微微一笑,淡淡的说道,“这么大的雨,姑娘快回房去吧!”
“嗯!”她朝南宫忧微一点头,转身走了。
“什么人在这里窥探?”南宫忧坐在炭盆旁,一边啜着热水,一边思忖,“不会只是个小毛贼,这些人没有这么快的身手。难道是包敬端手下的人?可能!今日我在吉祥斋盯了他们一整天,难保不被他手下的耳目发觉。”想到这里,他将腰间玉带解开展平,放到了枕头底下。
“小心驶得万年船”。不过这一夜倒也没有人来骚扰。
第二日辰牌时分,南宫忧依旧坐在吉祥斋二楼的窗边,盯着那织机声不绝于耳的楚兴隆机坊。横竖他已经被盯上了,也犯不着害怕把事情摊开来说。
“王八崽子!”南宫忧吃过早饭,刚刚啜了一口茶水,忽然听到一声喝骂从街对面咔啦咔啦的织机声当中迸将出来,随着这一声喝骂,一个身穿褐色短衣的机工从楚兴隆“宇”字号门面内飞了出来,扑噜噜的滚落到街边。几个身穿一色青衣的男子随即从屋内走出,脚尖齐上,朝那机工没头没脑的一顿猛踢。那机工双手抱头,在泥泞中徒劳的躲避、挣扎,口中发出的痛苦的呻吟声却被无情的淹没在街上此起彼伏的织机声和不断迸出的喝骂声中:
“他妈的猪日的王八崽子!有钱啦!讨到钱啦!讨到钱,不用在老子这里干了是吧!给我踹!踹到他记住老子为止!”
南宫忧长吐了一口粗气,将手中的茶碗放在了桌上,不然他怕忍不住将这茶碗捏成碎屑。
他将头探出窗外,仔细一瞧,隐约瞧出这被打的机工仿佛就是他昨晚周济的那人。看来包敬端不但让他的机工一天不间断的干上八个时辰的活,还不准他们辞工。
“这就是湛云山庄开的机坊!”他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道,“早是那庄子不是我挑的,我要知道这事,说不定还真的就去挑了!”
他顺手从桌上的竹筒里抓起一把筷子,齐齐拗成两段,刚想飞出筷子教训一下那几个打手,却不料另一只手冷不丁伸过来,摁住了他的手。
他扭头一看,心中不禁微微一震:
“又是她!”
但是他并未开口,伸出另一只手绰起几截断筷。那女子刚想伸手阻拦,南宫忧却已将断筷从窗口掷了出去。不料断筷飞到半途,忽然转向,扑扑几声,横七竖八的钉到了街对面机坊的屋顶上。
此时楼下那几个浑然不觉的打手已经止歇,回到屋内去了。那机工蜷在街边的泥泞当中,一动不动,不知存亡。屋内兀自不断的迸出着恶言恶语:
“好!让他长点记性!哎?谁敢!谁敢去扶他!皮痒了是吧!不想要工钱了是吧!”
“真的被包敬端的人盯上啦!”南宫忧心中这样想道。不过此时他也无暇顾及许多,朝桌面上抛下一把铜钱,挣脱那女子的手,纵身跃下了酒楼。
他扶起那蜷在地上的机工,伸手搭了一把他的腕脉,感觉还有脉搏,便将他负到背上,迈步朝街口走去。刚走不了五七步,忽然感觉淋在身上的冷雨止住了。扭头一瞧,原来是那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跟在他的身旁。
“谢谢!”南宫忧淡淡的说道,足下却不停步,继续前行。
“什么?哪个小王八这么大胆!快!把他揪回来!”刚刚走出丈许远,那声音又从机坊内迸了出来。
随即就是一片声的稀里哗啦踢水的脚步,那女子早晃到了街对面的屋檐下。南宫忧退后几步,也将那机工放到街对面的屋檐下,挺身护住他。此时几个打手早冲上前来,南宫忧不想跟他们打,微微侧过头,受了他们几记拳脚。斜眼看到那女子正用伞给那机工挡雨,他朝她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那几个打手给了南宫忧几拳几脚,见他一句声都不吭,便停了手,抽身去拖那机工。不料南宫忧身形微晃,又挡在那机工身前。他们自然又拳脚齐出,南宫忧依然任他们踢打,却开口问道:
“他要辞工,干吗不让呢?”
“我们楚兴隆的规矩就是这样!不准辞工!要辞也行,拿五百两银子赎人!”
“机工又不是卖身的奴才,为什么要拿钱赎呢?”
“我们楚兴隆就这规矩!他在这儿干,就得服管!”
那几个打手同南宫忧对话间,手底脚下依然不放松。南宫忧又任他们踢打了片刻,忽然开口说道:
“你们打累了吧!不如歇会儿?”
那几个打手还没回过神来,南宫忧出手了。
从机坊里出来的打手一共有七个。一阵“扑哧”、“呼噜”、“哗啦”声之后,有两个被打断了肋骨,趴在地上狂嚎;有两个被打折了手臂,立在一边直冒冷汗——自然这冷汗是跟头上脸上的雨水交混在一处的;有两个被扭脱了脚踝、扔到了楚兴隆“荒”字号机坊的屋顶上;还有一个头冲下脚冲上,给扔到了街口的阴沟里。
就在南宫忧拾掇完这几个打手的那一瞬间,机坊内的织机声忽然停了下来,而那本该迸出的“妈的!怎么都不干活啦!”的喝骂声也仿佛茶壶里煮饺子一般没倒出来。从机坊的门内倒探出了一排脑袋,目瞪口呆的瞧着眼前这一副天方夜谭般的场景。
南宫忧轻叹了一口气,朝那女子微一点头,刚想俯身去扶那机工,却蓦的听得脑后风响。他心中暗道“不好”,慌忙侧身闪开,却听那躺在地上的机工“啊”的一声惨呼,定睛一看,只见两枚透骨钉哧的插入了他的胸膛。鲜血迸出,很快和雨水混流到一处,显得分外的惹眼。
就在那一霎间,那女子撇下雨伞,飞身跃起,揪住“吉祥斋”酒楼的布幌子,朝酒楼窗内扫视了一眼;又挺身跃上酒楼的房顶,四下里环视一遍,终究跃下地来,朝南宫忧失望的摇了摇头。
“妈的!”南宫忧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一声,随即背起那机工朝西街口奔去。
因为,他依稀记得南门附近有一间药店。
那女子也赶忙拾起雨伞,紧紧跟在南宫忧身后。
“官……官人……”刚刚奔到街口、拐了个弯,背上的机工忽然无力的开口说话了。
“别说话!我马上就带你去瞧大夫!”南宫忧断喝一声,加快了脚步。
“五寨……五……寨……儿子……镯……”雨越下越大,滂沱的雨点声中,那机工断断续续说出的这最后几个字渗入南宫忧的耳鼓后,就再也没有声息了……
把那机工草草葬在了红枫岭下,南宫忧回到了白龙寺的客房中。
他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衣裳。
书桌上摆着半截碧玉镯子,镯子上镌着一个小小的“乐”字。
也许那机工是从五寨来长沙讨生活的,也许在五寨,他的妻子和儿子正倚门翘首,等着他带着辛苦一年的工钱回家过年……
可是,他却死在了异乡……
南宫忧此时已然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找到他的儿子,安置好他家人的生活。
虽然他所知道的,只有“五寨”这个地名、那半截碧玉镯子、和镯子上镌着的“乐”字。
这个“乐”也许是他的姓氏,也许是他妻子的名字,也许是他儿子的名字……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找到那机工的儿子!
“公子,在里面吗?”又是那同住在白龙寺中的女子。
南宫忧答应了一声,放下镯子,起身打开了门。
她显然也刚刚洗过澡,一头青丝没有挽束,随意散落在肩头;鹅黄色对襟上衣露出一抹颈项下雪白的肌肤;淡绿色长裙轻曳,走入房中,带进来一丝淡淡的清香。
“这个,你也许用得着。”说着话,她将一卷宣纸递到南宫忧的手中,便转身出去了。
“谢谢!”南宫忧说着话,展开纸卷一看,居然是一幅那死去的机工的画像。长脸、浓眉、高鼻、薄唇,简直无一不似!
南宫忧连忙一抬眼,却已不见了她的人影,那涌到嘴边的“等等”自然也知趣的退了回去。他迈出两步,走到门旁,却终究轻吐了口气,伸手关上了房门。
“如今……该怎么办?”坐到炭盆旁边,南宫忧这样问自己道。
从昨晚开始,就有人在自己客房的窗外窥伺;今日在长沙城里又有人暗中捣鬼,甚至还赔上了那可怜的机工一条性命。很显然他是被人盯上了,这盯梢他的人,可能是湛云山庄幸存的三公子田迈中,可能是汉阳府的许伯菁,也可能是凭海帮的人,当然最可能的,还是楚兴隆机坊老板包敬端的手下。没来由的结下了这许多仇家,罪魁祸首还是那楚兴隆机坊与福康商行来往的信函,而这些人极有可能在同倭寇来往。其时倭寇祸害东南沿海已久,市井街巷中人早已把“倭寇”一词当作互相谩骂的言语,也有不少人用“倭寇来啦”吓唬小孩。一想起这些,南宫忧就感到一股热气直冲胸臆,不把这其中的详情探察清楚,他是决计不会干休的。
要探察楚兴隆机坊的秘密,自然需要潜入机坊内和包敬端的府上。然而,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手的监视之中,若要潜入,必须除掉盯梢自己的人。可是,包敬端在长沙城势力如此之大,盯梢之人又何止一个?从昨夜那人的身法和今日用暗器击飞自己掷出去的竹筷看起来,至少有一个人决非庸手,凭自己一人之力,又怎能把他们一个一个的揪出来呢?
他虽师从名门,学到了一些本事,可是脑子却委实不大灵光,要他想些歪七扭八的点子,的确太困难了些。
很多时候,他喜欢直截了当,不爱拐弯抹角。
他请白龙寺里的小沙弥进城买回了一大叠白纸,关上门窗,写了一千余张没头帖子:
“敲骨吸髓,楚天兴隆。
端敬稳重,刻薄百工。
媚颜东贾,婢膝三公。
罗绮珠玉,尽入彀中。”
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亲眼看到的也好,捕风捉影的也罢,全都一股脑写到这歪诗当中;也不管文法通不通,差不多看得懂就行了。写完后,他喝了一杯茶,自我解嘲般的笑了笑。
然后,他换上一身黑衣,将那千余张没头帖子藏入怀中,轻轻从窗口跃了出去。
“这么晚了,还不歇着?”
还是那女子。
她也换上了一身夜行衣靠,将脑后的马尾盘了个髻,一条黑缎子抹额束住了刘海,贴身的装束将她的身段勾勒得分外婀娜。
南宫忧心中不由得微微一荡。
“你不也没歇着么?”他定了定神,淡淡的开口反问道。
“你去哪?”
“捣乱。”
“我也去!”
“我不会吹笛子的。”
“你爱吹不吹!”
南宫忧只得微微苦笑道:
“走吧!”
雨已经住了,夜风却一阵大似一阵,吹得那女子身上的清香不住的朝南宫忧鼻腔内涌。他不由得轻咳一声,移步走到上风。
“干吗?”
“没干吗。”
此时二人已行到长沙南城下,运起轻功,朝城头上攀缘。
蓦然,那女子足下一滑,南宫忧忙腾出右手,紧紧的把住了她的左手。
“谢谢!”
“别客气!”
南宫忧只觉得自己的右手渗出了一丝毛毛汗。
二人在织机街东、西口的转角处各贴了五七张;在机坊大旗每个字上蒙了一张;在十三副门面的门缝里各插上十余张;南宫忧一时间玩心陡起,回身跃上吉祥斋酒楼,朝每层楼的窗口内各撒入了三五十张。
散完织机街,二人又去往城西北的知府衙门,在匾额和大门上各贴了两张;那女子朝府衙院内撒了三二十张;南宫忧却又在大门两旁石狮子的嘴上各封上了一张。那女子跃下墙头,见两个石狮子嘴上各封着一张揭贴,禁不住扑哧一笑。
“还去哪儿?”
“去营盘街包敬端府上和吉王府。”吉王是明室于天顺年间封在长沙的藩王。
“王府也去?”
“去!”南宫忧淡淡一笑道,“包敬端这样嚣张,一定跟皇亲国戚有勾连。不然,他决计没这么大的胆。”
说到这里,他猛然想起那福康商行写给楚兴隆机坊书信当中的“达人”二字……
“难道这‘达人’……就是吉王?”
思绪乍一转念,他才猛的发现那女子忽然不见了。
“去哪了?”他心中暗自思忖道,“这女子好莫名其妙……”
他很想就此不再理会她,然而踌躇片刻,他还是决定在这里等她一会儿。
不多时她回来了,仿佛奔得很急,南宫忧见她抬起袖子,拭了拭额角的汗水。
“织机街上的帖子被人收走了……”说话间还带着些喘息。
“果然!”
“你一点都不急吗?”
“没什么好急的。”南宫忧淡淡一笑道,“你一定补上了吧!”
她哼了一声:
“走吧!去包敬端家!”
在包敬端家,南宫忧在两扇大门的合缝处交叉斜贴了两张揭贴,貌似查封的模样;那女子则在门前石狮子的额上各贴了一张,仿佛道士画符镇鬼一般。
“你去吉王府吧,我在这儿守着,也许还有人来收帖子。”
南宫忧心下不由得微微一颤……
然而他很快就定下神来:
“那我先去了,你多加小心!”
“半个时辰后,我们南城根下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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