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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盗书
第十七回盗书
五更天,风停了。
红枫岭悄无声息的伫立在黎明前的漆黑之中,显得如此的幽静,仿佛此前的一切事情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你真的要一个人去五寨吗?”斗迁仰着头,将底朝天的葫芦狠狠的晃动了几下,发觉实在连一滴酒也倒不出来了,这才失望的将葫芦又拴回了腰间。
“是的!”南宫忧淡淡的说道,“你在长沙守着,以免吉王再有什么异动。五寨那边,我一个人去就行了的!”
“今天已经是正月初五了,三月初一,你能赶回到庐山吗?”
“一定赶回来!”
“来不来得及救你老婆啊!”
南宫忧沉吟片刻,抬起头来,斩钉截铁的说道:
“不管救没救成,我都赶回来!”
回到白龙寺的客房收拾好行装,斗迁将南宫忧送出了大门。
然而刚刚迈出大门,二人却都停住了脚步。
刘玉儿居然立在门外,仿佛在等候着他们出来一般。
“南宫公子,”她轻吐一口气,沉沉的说道,“明哥回武当了,你一路上,多加小心。”
言讫,她转过身去,大步迈入了寺门。
“她什么意思啊?”斗迁瞧了瞧她那瞬间便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又转过头来望着南宫忧,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老公是武当派的蒋明,被我打了一顿。我看,”南宫忧浅浅一笑道,“她多半觉得蒋明会回武当邀帮手来寻我的晦气。”
“南宫,”斗迁收起笑意,双手按住南宫忧的双肩,“你真的要千万小心!”
南宫忧拍了拍斗迁的双肩,微微点了点头。
“不管前面有什么,路,总归是要走下去的……”他抬眼望着东天那一丝正在艰难的拨开暗黑的晨曦,幽幽的说道。
也许是东北风将那海上暖湿的水气裹胁到了中原,今年冬天并不很冷。正月初旬,官道两旁的树木都已卸下枯黄的冬装,星星点点的抽出了鹅黄的嫩芽;一人来高的芜杂的野草间也不知何时冒出了一丛一丛米黄色的迎春花,仿佛在一并迎接着同早春一起到来的南宫忧一般。
然而他的心境却远不如这春光一般明媚。除了为龙霜儿担忧之外,他一路上兀自遇见过好几起江湖人物,从他们的言谈间得知,不少门派已然开始将矛头指向了凌云涛和周碧航。此二人虽然都是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然而此前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让人怀疑就是“苏杭双隐”所为,凌云涛和周碧航不但不为江湖主持公道,反而倚仗着自己的声望和锦衣卫的势力,出头护短,实在太不应该。有人甚至认为凌云涛和周碧航这是在助纣为虐,江湖上的英雄应当在三月初一的庐山大会上共讨之。
听着他们这些话,南宫忧有时恨不能上前将他们一个个好好的教训一顿。倭寇都打进家门来了,他们不把气力用在抵御外敌上头,反倒津津乐道于这捕风捉影的内斗。中国正是因为这样的人太多,所以倭寇才敢肆无忌惮的一次又一次的欺负上门来。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人太多,他又怎么教训得过来?毕竟,也是由于他们一直未能寻找到足以证明自己清白的凭据,江湖上的风言风语才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沸沸扬扬。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揭露裴承煜的真相,如此江湖方能平静下来。
虽说今日刚刚才是正月十六,南宫忧却总觉得悬在中天的月亮仿佛缺了些什么一般。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仰脖将杯中的酒尽数灌下了喉咙。
卢溪县城外,沅江同武水交汇处的江面上泊着一只十余丈见方的竹筏,竹筏四围竖着一圈竹栏杆。主人家倒并不拿这竹筏摆渡,却把这竹筏开作了一间泊在江面上的酒肆。一方远山,一泓江水,一道城墙,无一不使身处此间的酒客们感慨万千。因此上,这竹筏酒肆的生意是一日好似一日。
今年的正月十六,自然也不例外。
一轮亮白的玉盘孤零零的悬在中天,静静的映着远处隐隐的重山、照着江面上澹澹的脸庞、抚着江畔苍老的城头,也静静的听着竹筏上文人酒客们一番接一番发出的对她的溢美之辞。
南宫忧仰头看了一眼那仿佛缺了些什么的玉盘,又灌下了满满一杯酒。
不过灌下这一杯之后,他便再没有往杯中添酒了。
今日他心绪不佳,此刻已感到有些上头,若然再喝,定会醉倒。
他唤酒保给他端上一杯热开水,刚刚喝下一口,却忽然感到一股力道隐隐压了上来。
他略略抬眼一瞧,只见前方三二丈远处,四个身穿红袍的酒客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其中一个不是别人,正是琴台门刘玉儿的情郎——武当派的蒋明。
他再微微回头往后一瞧,却见四个同样身穿红袍的酒客正缓缓朝他走过来。
看来蒋明真的从武当山邀了好手来找他寻仇了。虽然他本人并不足齿数,可他邀集来的另外七个,却不是庸手。若然他们八人一同出手,他南宫忧决计不是对手。
霎时间,他略一思忖,立刻又斟上满满一杯酒,霍的站起身来,大步朝蒋明走过去。
一见南宫忧居然端着酒杯朝他走过来,蒋明禁不住一愣。与他同桌的三个武当派弟子原本都已将手按到了衣襟底下藏着的兵刃上头,一见南宫忧此举,也不禁一齐将眼光移向了蒋明。而南宫忧身后那已然起身的四个弟子见状,也不由得面面相觑,停住了脚步。
“蒋兄!哎呀,蒋兄啊!”南宫忧一边说着话,一边堆起满脸的笑颜,朝蒋明举起酒杯,“居然在这里见到了你呀!真是想不到啊!‘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啊!如今虽不是落花时节,可在这上元佳节之时遇上蒋兄,你说是不是有缘!你说是不是!来来来!”南宫忧端起蒋明桌上的酒壶,给他也满满斟上了一杯酒,“你我难得相见,先干了这一杯再说!”
他的音调很是响亮,一时间倒引来了不少邻桌酒客们的目光。瞧他那副神情,不但那些酒客们,即便是蒋明邀来的那七个帮手中,立刻也便有三个觉得南宫忧同蒋明是许久未见的老友;其余四个虽则将信将疑,却也打消了贸然动手的念头。
蒋明还未来得及分说,他的手中便被塞进了一杯酒,紧接着,他只觉得后颈一紧,自己的“大椎”穴已被南宫忧按住。然而在旁人看来,南宫忧这一按不过是老友之间相见时再寻常不过的亲密举动罢了。
不过蒋明邀集来的武当弟子毕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墨客,片刻之间,他们便都看出南宫忧已神不知鬼不觉的朝蒋明下了辣手。霎时间,三个坐着的弟子一齐霍的站起了身来;另外四个弟子也都快步围拢了过来。
“蒋兄,来来来,”南宫忧情知他们投鼠忌器,决计不敢动手,当下他按着蒋明的穴道,却依旧满脸堆笑,半拉半推的挟制着蒋明朝竹筏侧畔的栏杆走去,“你看这皓月当空,一碧万顷,兄台岂无诗兴乎?不如我二人联句,你意若何?”
蒋明端着这杯酒,禁不住从头顶一直凉到了脚跟。虽然他看到自己邀来的同门也都跟在他二人的身后,可他此刻已全然被南宫忧制住。即便他的同门一齐发难,南宫忧只须掌力一吐,他也将立刻横尸当场。当下他身不由己,踉踉跄跄的走向栏杆,端着酒杯的手却如筛糠一般颤个不住,一满杯酒顷刻间便只剩下了半杯。
“各位仁兄,”南宫忧刚刚挟制着蒋明来到栏杆边,忽然听到一个武当弟子噌的拔出衣襟下的长剑,开口发话了,“我们有些私事要在此处了结,为防刀剑无眼,还请诸君各自稳便!实在对不住各位!”那人说着话,掉转剑柄,朝竹筏上的酒客们团团施了一礼。
在座的酒客们自然都是要命的,一听那武当弟子如此一说,一个个都忙不迭的起身逃开。为人忠厚些个的,还不忘丢下些碎银会帐;为人虽然忠厚但胆子太小的,便吓得忘了会帐;为人“精明”些个的,自然便乐得在这上元佳节白白饕餮了一顿。
南宫忧一边按着蒋明的穴道,一边扭过头来淡淡的瞧着围拢在自己身前的这一干武当弟子。
竹筏上原本热闹喧嚣的酒客们也在他的眼帘之中渐渐消失殆尽。
可是刹那间,他仿佛蓦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霜儿!”他不由得喊出声来,一把撇下酒杯和蒋明,便要拔步追上前去。
自然,那七个武当弟子依旧如一道人墙般,堵在他的身前。
就在他呼喊的那一瞬间,他看到那背影朝他转过了脸来。
一个熟悉的面庞映入了他的眼帘。
然而顷刻之间,那熟悉的面庞便随着人流一道,渐渐融入了城根下的夜色当中……
“让路!”南宫忧那原本淡然的双眼之中渐渐笼上了一层青气。
“先把话说清楚!”适才那发话逼退竹筏上酒客的弟子开口说道。
“没什么可说的!”南宫忧冷冷的说道,“虚谷道长不是我妻子杀的!”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拔步便往前闯。
霎时间,南宫忧只闻得一片声的“噌噌”,三口长剑当胸而指;左右各横着两口长剑;身后自然还有蒋明的长剑在等着他。
他喉间轻“哼”一声,蓦的一肘倒撞出去。蒋明自然躲闪不及,心口给重重的来了一下,登时疼得他弯下了腰,手中的长剑也给南宫忧劈手夺了过去。
南宫忧夺剑在手,一声清叱,纵身跃起,躲开了左边刺来的两口长剑。
他本想借这一跃而脱出围困,却不料眼前飞起两道青光,封住了去路。他抬手唰唰唰连出五剑,居然未能冲破封堵,而身躯也堪堪落将下来。
此刻竹筏上却有三口长剑正等着朝他身上招呼,一口盯住他的心窝,一口盯住他的左胁,一口盯住他的右胁。另外二人已将蒋明扶起,拉到一旁,护住了他,以防南宫忧再次挟持得手。
“妈的!”刹那间,南宫忧禁不住在心中骂起了粗口。
此刻他身躯已然落上竹筏。说时迟,那时快,他猛然将身一侧,朝前方直撞了过去。
虽然他这一侧一撞,躲开了刺向他两胁的剑,然而前方这一剑终究还是招呼到了他的身上。幸得他身躯已侧,这一剑只将他前胸斜斜划开了一道。
然而即便如此,他兀自不忘倒转剑柄,朝他身前那武当弟子的后颈一敲,敲得他朝前一个趔趄,咔啦一声,将竹筏侧畔的栏杆撞断,扑通一头栽入了江中。
“张师弟不会水,李师弟,你快去救他!”那起先发话的武当弟子一边吩咐着,一边领着另外两个弟子挥剑继续攻向南宫忧。
那李师弟收起长剑,脱下上身的棉袍,看着那铁黑色的江水,居然一时间没敢下去。
“李师弟,你还等什么!”那领头的弟子一边同南宫忧交手,一边呵斥李师弟道。
“先住手吧!”南宫忧逼住领头弟子的长剑,冷冷的开口说道。
一齐围攻他的三个武当弟子一时间居然怔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然而等他们回过神来时,南宫忧已撇下长剑,脱去棉袍,跳下了水。
过不多时,南宫忧便将那张师弟拖上了竹筏。此刻那李师弟便开始如鱼得水一般,忙不迭的给张师弟控水。
南宫忧轻轻冷笑一声,脱去身上的湿衣,将干棉袍披到身上,迈步朝岸上走去。
“等等!南宫公子!”那领头的弟子连忙赶上前去,朝南宫忧深深施了一礼,“多感救命之恩!”
“你真的‘感’吗?就放我走吧!”南宫忧此刻已然无暇客套,他说出的话同他的身躯一样冰冷。
“不行!”那起初便被南宫忧撞倒的蒋明此刻仿佛缓了过来,上前几步,一边捂着心口,一边开口喝道,“我师父就是被这厮的婆娘杀死的!不能放他走!”
“蒋师弟不得无礼!”那领头的弟子一边瞪了蒋明一眼,一边朝南宫忧再施一礼道,“南宫公子,在下便是卢溪人,请公子去寒舍喝茶更衣。”
“不必了!”南宫忧朝那弟子微一躬身,“客栈中自有衣物更换。我再说一遍,”他转头盯着蒋明,“虚谷道长不是我妻子杀的!”
“你少惺惺作态了!”蒋明一边愤愤的说着,忽然弯腰拾起竹筏上的长剑,猛的朝南宫忧前胸捅去。
南宫忧此时已冻得浑身冰冷,心绪本来不佳,此刻一见蒋明如此不通情理,心下禁不住勃然大怒。霎时间,他微一侧身,劈手一把夺过长剑,顺势一肘横扫过去。
他这一扫带上了六分内劲,咔啦一声,蒋明的三根肋骨登时便给震断了。
“对不住!我又伤了你们的人!”南宫忧一边将手中的长剑掰成两截,一边冷冷的瞧着这一干人说道,“一切事体,三月初一的庐山之会上,定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言讫,他撇下这两截断剑,丢下竹筏上呆若木鸡的一干人众,拔步往岸上迈去。
东北风又刮起来了。
横在两堵山壁间的二人高的石墙又映入了南宫忧的眼帘。
虽然是正午时分,可是这山间却如同死一般的沉寂。
山壁和石墙痴痴伲伲的盯着南宫忧,仿佛很为此处居然来了他这么一个活物而感到大为惊诧一般。
毕竟,两个多月前,三千条性命就在这山壁和石墙间走到了尽头。从那时起,此处便仿佛隔绝了生迹一般,一切都陷入了死寂。
一重灰云从东北方缓缓压到了石墙两侧的山尖上,霎时间的一声霹雳,震得南宫忧禁不住一阵心揪。
他觉得,这半年多来,自己已由一个无拘无束的隐士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皇天在上,南宫忧谨誓:从今往后,不再杀人!如有离违,拳脚杀死于拳脚下、兵刃杀死于兵刃下、毒药杀死于毒药下……如此种种,不得善终!”
七年前他与常笑尘一道在西湖畔盟誓的情形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然而,这誓言还是破了。
这半年来,他已杀了许多……
然而他并不想为自己杀人的举动寻找冠冕堂皇的由头。毕竟,杀了就是杀了。
该如何应誓,应便是了。
何况,他体内的余毒正一日深似一日,谁又知道他还能活多少年呢?
想到这里,他淡淡一笑,一脚踏过石墙东侧那早已翻倒在地的小门,继续往北行去。
洞口的绞盘依然如故,可竹筐却早已不知所踪,绞盘上的麻绳也已断掉,余下的半截兀自随着山风,在山顶不住往下滴落的水珠间孤零零的打着秋千。
自然,借着这半截麻绳,南宫忧也很快攀上了洞口。
他认定洞中此时已无松明照路,因此便不进洞,只顺着开凿在山壁上的石道往东迤俪行去。
行不多远,他便来到了平台处,而那一股熟悉的水声也渐渐传入了他的耳鼓。
他纵身跃到对面山壁的平台上,朝东北方抬头瞧了一眼。
一道瀑布从山顶直泻而下,仿佛九天垂下的银练,又宛若笼罩着山壁的缎带一般。一层层水雾随着山风翩翩起舞,将那山壁上蜿蜒的石道轻轻掩入了薄纱之中。
南宫忧轻叹一声,转身沿着这一边山壁上开凿的既陡且狭的山道,一步一步缓缓朝山顶攀去。
山顶依旧是那一片敞坪,那一片龙霜儿曾在此处将头倚到南宫忧肩上的敞坪。敞坪上那一丛一丛的野草在风中朝他不住的招手,仿佛在招呼一个久违了的朋友一般。
然而不知何时,这敞坪上居然竖立起了一根木桩。
霎时间,他心头蓦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然而映入他眼帘的,除了木桩和那熟悉的敞坪,便是四围一重一重不知多远多深的层峦。头顶的乌云笼得四下里一片混沌,一切都仿佛被裹入了朦胧之中,让他一时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不过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略一思忖,便拔步往北而去。
行不上三二里路,一片湖水便横在了南宫忧的眼前。被山风荡得粼粼的水面映着四面苍黄的山坡和头顶浓黑的重云,显出一种莫名的灰暗来。
南宫忧倒也没有多少闲心去探究这湖水的颜色,他轻吐了一口气,沿着湖岸,继续往北行去。
又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他忽然停住了脚步,侧身隐到了湖畔的芦苇丛中。
一条单桅小帆船,正顺着东北风,哗啦哗啦的朝南驶去。
船头立着一个三十一、二岁的苗装女子,正是他曾在长沙城西湘江之畔有过一面之缘的龙蝎婆;她身后立着四个苗装少女从人;从人身后,四个苗装男子将一个汉装少女裹挟在当中,正是龙霜儿!
刹那间,南宫忧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了他适才在敞坪上看到的木桩!
难道他们要把龙霜儿绑在木桩上施他们的私刑么?
想到这里,南宫忧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算上龙蝎婆,对方共有九人。凭他区区一人,能救得出龙霜儿么?
然而事已至此,也容不得他多想。不论成与不成,他总归要试上一试。
他已打定主意,如若今番不成,他便就此罢手,即刻赶往庐山赴三月初一之会。他深信,到了那一天,裴承煜即便不公然露面,也将在暗中窥伺。无论如何,只要寻到了他,他南宫忧便即刻出手。自然,他的确打不过裴承煜,但是若要与他同归于尽,他还是做得到的。虽然如此一来,被栽到他们头上的恶名或许将永远无法洗清,可事已至此,舍此而外,也委实别无他途了。
除非,常笑尘和莫邪他们能在松江府寻到些有力的凭据。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轻手蹑脚的尾随着那条帆船。待到跟着那一干人来到敞坪上的木桩跟前时,四周已笼罩在了一片暮色之中。
龙蝎婆面朝南立在那木桩北面,四个少女侍立在她两侧;两个男子将龙霜儿的衣裳一件一件剥下,将她紧紧的绑在木桩上;另外两个男子则在龙蝎婆身前燃起了一堆篝火。
龙霜儿双眼紧闭,一语不发,只有那剧烈起伏着的胸膛仿佛在向上天控诉着她心中那难以言喻的愤懑和羞惭。
南宫忧见状,心头禁不住猛的一揪。然而他深知此时万万造次不得,只得将那一口恶气强自咽了下去。
东北风不住的刮着,扬起一阵阵枯白色的柴灰,原本金黄的火光仿佛也被这四周的晦暗所吞噬,柴堆上喷出的,不再是金黄,而是一条条暗红……
毒蛇吐出的芯子,也是这般的暗红。
南宫忧从怀中轻轻掏出两块毛巾,解开腰间的水囊,将毛巾浸湿,一块掩在自己的口鼻之上,用布绳拴紧,另一块复又塞入怀中;再掏出两截布条,将自己的双手缠了个严实。
他深知这龙蝎婆使毒的功夫一定不浅,便事先预备下了这些,以免着了她的道儿。
此刻,一个男子已然拔出了一口五七寸长的短刀,用手指头轻轻试了试锋刃;另一个男子则端起一个大瓦盆,立在了龙霜儿身侧。两个生火的男子朝龙蝎婆单膝跪倒,用苗话询问了几句,龙蝎婆微微点了点头,答应了一声。
那持刀的男子脸上登时浮现出了一丝诡邪的笑容,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短刀。
刹那间,只听得扑哧一声,那男子喉间蓦然迸发出一声惨呼,手中的短刀也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一枚透骨钉已从他的右腕处穿透了出去,鲜红的血箭一股一股的往外喷了出来。
霎时间,在场的人众都蓦的一惊,一个少女兀自“啊”的失口喊出了声来。
龙霜儿也茫然不知所以的睁开了眼睛。
龙蝎婆双眉一剔,转过了身去,她身畔四个少女都噌的拔出腰间的苗刀,将龙蝎婆护在垓心。一个男子忙不迭的去替那伤者按压伤口,却那里按压得住!龙蝎婆一声断喝,另一个男子立刻弯下腰去,将短刀拾到了手中。
便在那一瞬间,南宫忧呼的腾身而起,一大把钢针朝龙蝎婆掷了出去。这一把钢针兀自是他在兴化同倭寇交手时使过的,针上都喂了剧毒。三个少女一时躲闪不及,立刻便倒地而亡。
南宫忧掷出钢针,身躯落地,左臂轻舒,劈手将那持刀男子的短刀夺了过来,顺势腾出右手,咔嚓一声,将那男子的喉骨捏得粉碎;一脚反踢出去,那端瓦盆的男子登时飞出了三二丈远,口喷鲜血,软在地上,不知死活。顷刻之间,南宫忧已将绑缚龙霜儿的绳索削断,脱下身上的棉袍,裹住了她的胴体。
“南宫……”龙霜儿吐出这两个字,泪水早已涌了满脸。
南宫忧一言不发,右肘倒撞出去,正中身后男子的心窝,顺势夺下了他手中的苗刀,塞到了龙霜儿手中;左手掏出另一块浸湿的毛巾,递给了她。
龙霜儿心领神会,左手拿毛巾掩住口鼻,右手中苗刀挥出,挡开一个少女的兵刃,同她缠斗起来。南宫忧拔出软剑,挡住了跟上前来的龙蝎婆。
龙蝎婆使毒功夫虽然高强,但武艺本属平常。如今南宫忧如此防范,使毒也已无用。走不过十余招,手中的兵刃便被南宫忧铰飞,前胸也扎扎实实的给南宫忧拍了一掌,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此时龙霜儿已将那少女从人放倒,见南宫忧正要动手废掉龙蝎婆的琵琶骨,连忙横身挡住,开口说道:
“别这样!你废了她的功夫,她还是会使毒。”
南宫忧眉头一锁,挥剑朝她心口刺去。
“南宫,”龙霜儿一把拦住他,“你别再杀人了,我……我怕……”
南宫忧轻吐了一口气,他自然知道,龙霜儿是怕他七年前发下的誓言会应验。
他浅浅一笑,收回了已然伸出的软剑。
“我来吧!”龙霜儿掣起苗刀,朝龙蝎婆的胸口扎去。
蓦然,南宫忧忽的感到身后一股力道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他连忙拉住龙霜儿横身一滚,好歹躲了开来。而刹那间,一阵疾风掠过,一道熟悉的身影提起龙蝎婆,纵身而去。
这熟悉的身影自然便是他们的老朋友裴承煜了。
天地间的一切仿佛又回复了沉寂。
柴堆依然在喷吐着一条一条的暗红,枯白色的柴灰也飞扬如旧。
敞坪上横七竖八的全都是尸体,只有那起先手腕被扎穿的男子兀自在抽动,被龙霜儿放倒的少女兀自在呻吟。
“南宫……”龙霜儿此刻已将世间的一切抛诸脑后,她一把撇下掩住口鼻的毛巾,一头栽到南宫忧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南宫,我怕……他们要……要剥我的皮……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南宫……”
南宫忧也扯下毛巾,轻轻的抚摩着龙霜儿的背心,他的眼眶也禁不住红了。
良久,龙霜儿站起身来,拿衣袖抹了一把面颊上的泪水。
她脱下南宫忧裹住她胴体的棉袍,递给了他:
“南宫,冷,穿上吧!我穿我自己的衣服。”
南宫忧接过棉袍,背过了身去。
“你……你不愿看到我的身子吗?”龙霜儿见状,嗓音禁不住有些发颤。
“……”
“我要你替我穿!”
“霜儿……”
“你若不替我穿,我就冻死在这里!”她的嗓音依旧发颤,然而却是那样的斩钉截铁。
南宫忧妥协了。
在山风中不住跳跃的火光映着龙霜儿婀娜的身段,她一边脉脉的看着半蹲在地上为她系着腰带的南宫忧,一边伸出双手,解下他的头巾,替他将已然有些散乱的发髻盘好,又将头巾细细的裹好来。
裹好头巾,她猛然弯下腰来,双手捧起南宫忧的面颊,在他额上轻轻了吻了一记。
“霜儿,我们走吧!”南宫忧站起身来,垂下眉眼,轻声说道,“我先送你去镇上,你该好好的歇会儿了!”
龙霜儿轻吐了一口气,一把拉起南宫忧的胳膊,迈步往北朝湖边而去。
“哎,霜儿,你带我去哪儿?”
“去我家!”
“你家?”
“我另一个家!”二人行到湖畔,龙霜儿回过身来,冲南宫忧嫣然一笑,“要歇,我也要在我家里歇!”
东北风依然在不住的刮着,二人解开船缆,不能升帆,便一人抄起一条船桨,往北划去。
“霜儿,你在这里还有好几个家吗?”
“我爹是长官司的长官,他的宅子可不止那一个山洞。”龙霜儿双眼盯着前方,幽幽的说道,“这湖的北面,我们还有一个村寨,我爹在那里还有一处宅子。”
“南宫,往右!”约莫划了大半个时辰,龙霜儿忽然开口吩咐道,“我们靠岸!”
南宫忧朝右方定睛一看,一片密密匝匝的黑影登时映入了他的眼帘。瞧这光景,多半是一片树林。
“村寨……在这树林子里?”
龙霜儿喉间轻轻的“嗯”了一声,自顾着力的划着桨。
“霜儿,”南宫忧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行!你不能去!”
“你猜到了……”龙霜儿沉沉的说着,手底下划桨的力道却丝毫不减。
“你要带我去龙蝎婆家!你不能去!太危险了!”
“我知道危险。”她转过脸来,脉脉的瞧着南宫忧,“正因为危险,我才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南宫忧沉默了。
二人说话间,船已靠了岸。
“跟我来!”龙霜儿跳上湖岸,拔步往林中迈去。
这是一片杂树林,有刚刚才齐人腰的小灌木,也有三二丈高的乔木。天黑得如同锅底一般,没有一丝月光,南宫忧看不真切这林中都生着些什么树木,只感觉阵阵初春的清香随着林涛不住的沁入他的心脾,煞是怡人。
若非有要事萦心,他真想丢开一切,在这林涛和清香间安安静静的躺上一刻。
在林间穿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出现了一片空坪。
这空坪约莫十余丈见方,地面生着莹莹的青草。草坪东侧,一道竹篱围着五七间草厅,竹篱旁种着一丛一丛的四季青。瞧这光景,哪里像一个使毒人住的宅子!分明便像是退居林泉的隐士的住处。
“这里……”南宫忧刚刚低声说出两个字,立刻被龙霜儿捂住了口唇。
她从怀中掏出浸湿了的毛巾,掩住了口鼻;又掏出布条,缠住了双手。
南宫忧见状,也立刻照此办理。
二人轻轻跃过竹篱,踅到正厅门前,龙霜儿伸手在门上敲击了几下。
一慢,二快,二中,一慢,二快,二中,二慢。
一声少女的苗话从屋内传了出来,厅门随即吱呀一声开了。
刹那间,龙霜儿纤指疾探,戳中了那少女的穴道。
紧接着,门内传来一阵响动,南宫忧猱身上前,一手一个,拿住两个男子胸前的穴道,将他们掷到了墙角。
顷刻间,侧畔的耳房内传出来一阵“沙沙”声。龙霜儿浅浅一笑,迈步入去,将那藏在房内放毒的少女也点了穴。
龙霜儿领着南宫忧穿过厅堂,走入后院西北角上的厢房,打着火绒,点亮了书桌上的蜡烛。
这厢房分明是一间女子的居室,打扫得一尘不染。厢房北侧摆着一张绣榻,北墙上悬着一幅摹本的《兰亭序》;西墙窗下摆着一张书桌,书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一方铜狮子镇纸压着一叠书稿,第一页上分明写着“逍遥驾鹤录”几个清秀的汉字;南墙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看那纸签,都是些《内经》、《神农本草经》之类的医药书籍;靠东墙摆着一个竹架,架上满是瓦罐、瓷瓶、藤箱、竹筒等物件,架下是一方条几,几上全都是石碾、研钵、坩埚、捣杵。
“龙蝎婆虽是生苗,可是却懂汉字。”龙霜儿看出了南宫忧的疑惑,一边来到书架旁,将一层架上的书籍一叠一叠搬开,一边开口向南宫忧解释道,“她们研修毒理,单靠苗家祖传,还远远不够。因此,从第三十七代龙蝎婆起,她们便开始习学汉字,研读汉人的医书药典。正因为如此,她们所能使的毒才千变万化,外人极难知晓。”
龙霜儿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穿过那层搬空了的书架,在后边的墙上缓缓的试探着。蓦然,她捏住一块墙砖,将它缓缓抽了出来。紧接着,她从那墙洞里取出了一个小藤箱。
她将藤箱摆到书桌的灯下,拔出发髻上的木钗,将箱上的小锁撬了开来。
箱中摆着一些女子的饰物,还有一个五七寸见方的绣囊。龙霜儿打开绣囊,从里面掏出了三张淡黄竹纸叠成的方胜。
她将方胜一一拆开,在灯下瞟了一眼,脸颊上不禁浮现出一丝笑颜,忙又将方胜叠好,塞入绣囊,放入了自己的怀中。
然而顷刻间,她又将绣囊取出,递给了南宫忧。
“拿着这个!”她面色凝重的说道,“这是裴承煜写给龙蝎婆的书信。”
龙霜儿话音刚落,南宫忧心头禁不住一阵激荡,一股莫名的感受蓦的涌入了他的脑海,说不出是欣喜,是感激,还是悲凉……
“收在你那儿,不是一样么?”他一边从袖中掏出一张油纸,将那绣囊重重裹好,贴肉藏入怀中,一边随口问龙霜儿道。
此时龙霜儿已将藤箱和书架复原,一听南宫忧这话,她垂下眉眼,轻吐一口气,幽幽的说道:
“若我们二人都能平安回去,那收在我这儿倒也确是一样的。”
“霜儿,”南宫忧一把把住龙霜儿的双手,“你是我妻子,我难道会……”
然而他话犹未了,龙霜儿忽然甩脱他的手,掩住了他的口唇。
“揭穿裴承煜,这是大事!你不要为了守这小诺,而忘了大事!”
说着话,她冲南宫忧浅浅一笑,噗的吹灭了书桌上的灯。
“快走吧!看来裴承煜把龙蝎婆带到别处疗伤去了。”
临出门前,她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来,将那方铜镇纸下压着的书稿卷起,藏入了怀中。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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