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水

　　在四月和煦温暖的春风中，一位粉衣女子伫立在吐绿含翠的竹林边。

　　她美极了。白皙得几近透明的皮肤像一张没有任何折痕的白纸。白纸上的五官如画上去的一般，红是红，黑是黑，白是白。她的个子适中，不肥不瘦，粉红色的衣裳恰当好处地在适当的地方隆起，又在适当的地方缩回。微风吹动，裙角飞扬，远远望去，竟是一副极美的仕女图。

　　她没有看到我，待我悄悄走近，用嘴去蹭她的脚踝，她才睁着两只顾盼生辉的眼睛一把把我抱起，说道：灵儿，你来了。

　　我顺从地依偎在她怀里，轻轻闻她身体肌肤自然散发的体香，以及衣服上留存的麝香。这两种香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让我久久不愿离开。但是，终究要离开。她把我放下地来，朝那竹林深处走去。我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

　　她走到一片空阔的竹林地，停住脚步。择了块看上去平整舒适的草地，盘腿而坐。她两眼紧闭，双手合拢在胸前，口里念念有词，不到一刻工夫，她的头上缓缓冒起一缕缕白烟，白烟在她头顶不断累积，直到有一个海碗大小，才慢慢朝上空飘散不见。她的脸色从先前白皙慢慢转为绯红，更有一种楚楚动人的美。

　　我离她有十步的距离。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是安全的。在她打坐的四周，有一种奇怪的引力让我不得靠近。这是我无意发现的。一天，我想走近她的身边，刚走到十步距离，身体被什么东西蜇到一般，动弹不得，好一阵功夫，才恢复过来。我又试着不同方向、不同角度走近，都是如此，她的四周，被一个无形的钟罩罩住，让人近不得半步。

　　打坐完毕，她的手伸向衣服里面一阵摸索，掏出一粒药丸，含在嘴里。不一会儿，她的脸看上去更加白嫩，比适才又娇美了几分。就在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一只半人高的大鸟，发出阵阵尖叫声，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恶狠狠地拍打着翅膀向她飞去。她始料未及，白嫩的脸上顿时多了几道带血的划痕，“什么人，如此放肆，”她厉声呵斥，霍地站起身来，挥动衣袖与那恶鸟交战。我瑟瑟地藏在草丛里，眼睛注视着眼前的一举一动。看上去，恶鸟是有备而来，她却是刚刚用尽气力打座，功力没有完全恢复，一时竟然不是恶鸟的对手。但见那恶鸟招招进攻，她连连后退，退到无处可退，只得听凭恶鸟将她打得跌落在地，昏死过去。她的粉色衣裳已然被鲜血浸染，象一朵巨大怒放的红色鲜花盛开在绿色大地。

　　恶鸟看她已无还手之力，不再攻击，却用尖嘴去撕扯那沾满了鲜血的粉色裙子，裙子一片一片象天女散花般落在四周，草地上瞬间开满了小花。直到一块布包从她的衣服里滑落，恶鸟才停止撕扯，叼着那个布包，扬长而去。

　　好一阵功夫，我才从草丛中跳起，跑到她的身边。然而，我刚看到她的脸，就不禁倒吸一口气。她的脸已经变了一个人。或者说，还是那张脸，但是瞬间老了七八十岁。她的皮肤正在变色，不一会儿，已经如同百岁老人没有水分的皮肤一样，布满了大小不一的老年斑点。我轻轻地用手去摸她那干枯的脸，在我的触摸下，她缓缓地睁开失去了光彩的眼睛，眼神中夹杂着愤怒、悲哀和无奈。接着，她轻轻地眨了下眼睛，吃力地把泛黑干枯的手指伸进胸口，拿出一个装满白色药丸的瓶子推到我面前。

　　记住，吃了这药丸，你可以变成我，但是只有两天时间，除非你夺回□□王抢走的青春水，否则，两天后你将和我一样枯萎至死。

　　我看着她慢慢枯萎。身体象冬天的栎树瘦骨嶙峋，骷髅似的脸完全没有血色，全身不断萎缩，萎缩，萎缩，最后草地上只剩下一滩污水。

　　我做梦也想成为她。

　　她走过的地方，总有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地追随着她，赞赏她的容颜，倾慕她的气质。那些有幸和她说过话的人，会知道她的语调有多么轻盈，声线有多么温柔，听着听着就能把人的骨头给听麻酥掉。还有些那些更幸运与她有过身体接触的人，或者拿过她赏的一个铜板，或者被她轻轻抚摸过头发，就完全被她迷住，无论她吩咐什么，都会乖乖地去做。

　　我仿佛看到自己成为了她，居高临下地接受人们的赞慕，随心所欲地施展诡异的魔力，哪怕只有两天，哪怕枯萎至死。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似羽毛。

　　我选择重的那边。

　　吃到第7粒药丸，我的身体开始膨胀，象是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面爆炸。我的头昏昏沉沉，然后是钻心地疼，疼得无以言表，竟至昏死过去。等我醒来，天色已暗，四周一片静寂，只有风吹动竹叶摇晃时的哗哗声，幸而头顶的星光帮助了我，在月光下，我婷婷玉立，袅袅多姿，我已变成了她。

　　天亮的时候，我默默走在弯弯曲曲的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心里一阵欢喜。为了这一天，我不知演习了多少遍，只是不知道这一天竟然会成为现实。早起的人们看到了我，痴痴地看着，忘记了手上的活儿。

　　女人，为了美丽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女人，就要为美而活，为美而生。宁可美丽一百天，不愿丑活一百年。我心里念叨着。

　　妈妈，那个姐姐好美呵。我循声望去，一个大概六七岁的女童牵着妈妈的衣襟远远地望着我。咦，我竟然可以耳听八方。我又留心细听。“要是能和那女子睡上一夜，我宁愿少活十年”，这话出自街头卖猪肉的荣生，我鄙夷地想起荣生的大肚腩，脸上却飞起了两朵红霞。

　　“听说那女人是吃了青春水才能出落得这么漂亮，是个妖精”，我眉头一皱，抬头看到树枝上两只鸟儿在咕咕鸣叫，看到我望向它们，立刻张开翅膀扑啦啦地飞走了。

　　我加快脚步，转瞬消失在人们的羡慕眼光里。

　　回到她的住处，我疲倦至极，一会儿就沉沉睡去。等我醒来，房间里黑漆漆一片。一个白天已经过去。只剩下一天两夜。

　　醒来后，我仔细地在她的房间翻找着，片刻功夫，本来整齐的房间已经被我乱翻一通，象是被人抢劫过。幸好，我也找到了需要的东西。在一本靓蓝封面的线装书里，有□□王的图像，旁边的注释显示地点是鸡峰山。我把书揣在怀里，偷偷地走进隔壁马厩。鸡峰山离此地有六十里，纵然会飞也要十个时辰。马们看到我进来没有任何惊慌或者嘶叫，反而象是想要临幸的宫女般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心里一阵得意，挑了一匹最健壮最好看的马，翻身一跃，用力挥鞭，一会儿功夫就走了十里路远。

　　快到月圆时分，我已到鸡峰山脚下。鸡峰山孤峰兀立，四面环水，山上树木繁茂，翠竹成阴，山壁陡峭，江流澎湃。踏着洁白的月光，沿着整齐的台阶，听着怒吼的水声，我拾级而上，不到一刻工夫，一座气势巍峨的宫殿出现在我的面前。

　　宫殿大门是敞开的，在皎洁月光照射下，可以看到除了里面伫立着的三尊人像，空无一物。待我走进去细细打量那三尊人像，却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那三尊人像，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我正讶异不已，宫殿突然灯火通明，原本空无一物的殿内突然多了一把交椅，一个长相异常凶狠的人坐在上面，正睁大了眼睛笑嘻嘻地看着我。

　　哈哈哈，你终于来了。那人说道。我想这一定就是□□王了。只是□□王不是一只恶鸟么？难不成它会变身？我正思索着，□□王接着说，青玉，上次我趁你不备将你打伤，还请你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是无论如何不肯和我回鸡峰山，才出此下策。说着，他站起身来，缓缓向我走我，我暗自吸了口气，随时准备战斗。但他走到离我一步远，停住了脚步，用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痴痴地看着我，青玉，你还是这么美。其实我的要求很简单，就是希望你做我的妻子，我再也没见过比你更美丽的人儿了。

　　原来如此。□□王因为得不到青玉，就把青玉的青春水抢走了，谁知道□□王不知轻重，竟把青玉打死了。

　　我决定将计就计，先把青春水拿到再说。

　　□□王，只要你把青春水还给我，我自然答应与你成亲。

　　好，说话算数。洞房花烛夜就是我还你青春水之时。

　　我心里暗自叫苦。□□王，不如我们现在就成亲吧。

　　哈哈，美人比我还急啊。好，我们现在就成亲。

　　□□王衣袖一挥，宫殿霎时换了一副景象，只见墙壁、梁柱上满满包裹着红色绸缎，刚刚的三尊人像已然不见，两只大大的红色灯笼高高地悬在房梁上，长长的红色蜡烛上的烛光很是耀眼。□□王一身簇新的蓝色长衫，上面印有各种飞禽怪兽，脚穿白底黑色布鞋。再看看我自己，粉冠珠翠，红服绿扣，唇红齿白，正是娇滴滴美艳艳的新娘样子。

　　娘子，这厢有礼了。□□王向我弯身鞠了个躬。

　　我轻轻回了个礼。

　　举行完仪式，□□王又是一挥衣袖，宫殿又变成新房模样，一张崭新的床摆在我们面前，□□王把我轻轻一抱，向新床走去。待到坐定，我一把按住□□王准备伸向我衣服里的手，我的青春水呢？□□王嘿嘿一笑，把手向怀里，拿出来时，一个布包在他的手里，正是那只恶鸟抢走的布包。给我，我伸出手去拿，却扑了个空。□□王依旧把布包放进怀里，嘻笑着说，万一你拿走就不依我了怎么办？我娇声说道，□□王，我青玉岂是出尔反尔之人。我还怕你占了我的便宜，却不还我青春水呢。□□王说，嗯，有道理，不如我们边行房边喝青春水吧。我知道你没有了青春水，这副美人样就要不见了。

　　说着，□□王把那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碧绿色的瓶子。他把瓶子上的塞子拿掉，放到我的口边，来，美人，喝。我张开口，依他的话把那青春水喝入口里。喝了那青春水，我感到浑身精力充足，一扫先前颓废之势。□□王看我喝了几滴，把塞子重新塞进瓶里，好好用布包包好，仍旧放入怀里。□□王，不如我们喝点酒，助助兴吧。我提议道。好，好主意。□□王大声说，成亲怎么能不喝酒？娘子，是我委屈了你。说完，□□王把手一伸，一瓶酒就在他的手里。

　　我们频频举杯。可是□□王酒量异常之好，三瓶酒下去竟然面不改色。

　　娘子，时候不早了，我们洞房吧。

　　我只好依着他的话，走到床前。

　　相公，可不可以换床被子。我指着那床看起来花花绿绿的被子说，我更喜欢粉色的被子。

　　好，这有何难。□□王用手一指，花被子立马变成粉被子。

　　相公，你是怎么做到的？我装作崇拜的样子看着他。

　　呵呵，娘子，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王虽然没有喝醉，但是兴奋异常。他兀自把身上的衣服脱掉，露出满身浓密的汗毛。我看时候已到，对准他毛茸茸的脸膛，就是一脚。他被我踹到几米之外，一时趴到地上站不起来。

　　哼，你也不长眼睛看看，我会嫁给你这样的丑人。我冷笑着，从他脱下的衣服里找出布包放进自己怀里。趁他还没有回过神来，我又将燃烧着的蜡烛往床上一扔，火苗碰到床边的罩子，顿时窜出阵阵火苗。

　　哈哈，我就料到你是个出尔反尔之人，看看你怀的瓶子吧，早就被我掉包了。

　　我大惊失色，连忙把瓶子打开，里面一滴水也没有。

　　哼，我就是死，也不会嫁你这个丑八怪。□□王听了恼羞成怒，张着嘴巴啊啊啊地叫了三声，突然眼前的一切消失了，什么宫殿、灯笼、蜡烛、人像统统都不见了，只有一处火焰在熊熊地燃烧着。再看□□王又变成恶鸟，怒气冲冲地朝我飞来。我刚刚喝了青春水，精力充沛得很，便也不惧怕于他，与他恶斗起来。

　　斗了十来个回合，□□王看没有胜算，怒吼着说，贱人，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我让你尝尝变成丑八怪的滋味。□□王一边狂叫，一边趁我不备，将什么东西往我脸上一撒，我躲避不及，脸上火辣辣地一阵疼。连忙用手去摸，却摸到一块带血的皮落了下来。不到数秒钟，我的脸上鲜血直流，一块一块的皮往下掉，我顾不得再与□□王打斗，捂着脸失声尖叫，痛晕过去……

　　你现在知道美丽既是资本也是负担了吧。一个声音在半空中响起。那是青玉的声音。我固然因为美貌得到许多青睐，心中也一度沾沾自喜，但是与因为美丽受到的痛苦相比，我宁愿自己是个平凡普通的女子。

　　你没有死？我惊叫着问。

　　嗯，我和你变了个戏法。青玉对着我皮笑肉不笑，第一次，我觉得她的美是那样不真实。

　　可是，你为什么要让我变成你。我苦笑着，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一只兔子。

　　因为你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替身。青玉回答道。顺着她的眼睛，在熊熊的火光下，我看到□□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死了么。

　　是的，死了。

　　你突袭了他？

　　是的，他就这样死了。

　　那么青春水是假的了？

　　不，青春水是真的。但我想我不需要了。

　　为什么？

　　因为孤独。

　　孤独？

　　是的，孤独。在这个世界上，比常人更聪明，是一种孤独，比常人更坚持，是一种孤独，比常人更美丽，是一种孤独。我已经孤独太久了。

　　我想起青玉平时独来独往，身边没有一个朋友。和她说话最多的，是一只成精的兔子，也就是我。

　　现在你的计划成功了，你想要怎样？

　　我当然会好好待你。青玉微笑着。

　　她把我抱起来，抱着一只面目全非的兔子。

　　让我死吧。我闭上眼睛，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放心吧，你会好起来的。没有了□□王的骚扰，我们可以快乐生活了。

　　苍白的天空下，一位青衣女子缓缓拾级而下，不远处的火光已经被露水打湿，一明一暗，象一闪一闪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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